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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這週會放瘂弦的詩是因為我剛好在公視看了《他們在島嶼寫作》這齣記錄片,看到了瘂弦在唸《如歌的行板》,那影像和聲音,讓我有種言語無法描述的感覺。

對我來說,瘂弦的詩有種清澈輕盈的特質,更重要的有一種幽默感(這份幽默感也能從記錄片中他和朋友的對話看出來),我認為就是那種態度,讓詩句呈現一種舉重若輕的特質,幫助人們度過人生中某些艱難的幽谷。

 

Ps.《深淵》滿長的,但還是希望有人能讀完,結尾相當美。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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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

瘂弦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

歐戰,雨,加農炮,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點鐘自證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之必要。旋轉玻璃門

之必要。盤尼西林之必要。暗殺之必要。晚報之必要。

穿法蘭絨長褲之必要。馬票之必要

姑母繼承遺產之必要

陽臺、海、微笑之必要

懶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

世界老這樣總這樣:——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

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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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

瘂弦

 

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們常在你的發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分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爲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抛給我們

他吃剩下來的生活。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顔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杆木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升,在衆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們爲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著。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著。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肮髒的陰影,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裏釋放的靈魂,

哈裏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沒有甚麽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在三月我聽到櫻桃的吆喝。

很多舌頭,搖出了春天的墮落。而青蠅在啃她的臉,

旗袍叉從某種小腿間擺蕩;且渴望人去讀她,

去進入她體內工作。而除了死與這個,

沒有甚麽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生存是打穀場的聲音,

生存是,向她們——愛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個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處深深陷落。一種走在碎玻璃上

害熱病的光底聲響。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忙亂的耕作。

一種桃色的肉之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語言;一種血與血的初識,一種火焰,一種疲倦!

一種猛力推開她的姿態

在夜晚,在那波裏床在各處陷落。

 

在我影子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她哭泣,

嬰兒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埋下……

第二天我們又同去看雲、發笑、飲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盡。

哈裏路亞!我仍活著。雙肩擡著頭,

擡著存在與不存在,

擡著一副穿褲子的臉。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是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痛恨的臍帶。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屍灰,詩未埋葬的死。

 

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閉上雙眼去看生活。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當一些顔面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爲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粘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而你不是甚麽;

不是把手杖擊斷在時代的臉上,

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

在這沒有肩膀的城市,你底書第三天便會被搗爛再去作紙。

你以夜色洗臉,你同影子決鬥,

你吃遺産、吃妝奩、吃死者們小小的呐喊,

你從屋子裏走出來,又走進去,搓著手……

你不是甚麽。

 

要怎樣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樂,令盲者飲盡輝芒!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把種籽播在掌心,雙乳間擠出月光,

——這層層疊得圍你自轉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嬈而美麗,她們是你的。

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挽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剩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

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

哈裏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爲生存而生存,爲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沒有人知道它爲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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