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獨立的凋萎
我們也要航行,帶著
那種細緻近乎晦澀的果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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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時節
楊牧
就如此站立,在雨中站立
一條黑色的影子,沒有意義
等候著長巷的毀滅和空虛
等候無常的憂鬱
悲傷的是你,世紀的微塵啊!
飛霧飄過了濛濛的街道
有人急急走過,走過
一盞又一盞凋萎的街燈
那影子就像是一柄生鏽的斧頭
砍斷了沉默,沉默的記憶
墜落,墜落的是一切懸掛的淒迷
風雨的土地多溫存啊
想山中一陣暴雨掠過
催下幾片山櫸;人間的希冀
仰首千載;星,落在風雨的土地……
這世界多麼微弱
深夜獨行,紅牆寂寂
世紀的泥濘逐漸深了
有人從黑暗的樓頭
挑出一盞熟悉的燈籠
*
預言
我們即將進入渾沌和痙攣的
生命情調。有風有雨,也有
抽搐的河流在肢體的
四個方向奔走
喧囂和安寧同時爆炸
這是最後的構成
我們舒如地切過,如夕陽之於
石榴的豐滿。為草木蟲魚
為橋樑的方向,為鞋
為袖,為足跡
你也曾經興革如好文化的唐
而我是你的演變:
焚燒的五代
(山在淺灘外解衣
試水的溫涼)
當季節遁走
你知道果樹林的呼聲?
在錯愕的斧斤聲裏
我們即將進入
水蠅一般瑣碎而且
短暫的生命情調
*
我們也要航行
我們也要航行,帶著
那種墨綠近乎寶藍的果敢
穿過成排的櫻,和白楊
當水鳥驚飛,北邊是
擰乾了寒氣的冰層
六點鐘的風掃過手臂
觸撫它,一如苦艾
新出窯的酒壺
留在家裏──讓它埋怨
花瓶盛好了水,才發覺
這個時代畢竟還是盤庚的時代
而我們想到,我們也要
航行,帶著那種
拋物線的近乎筆直的果敢
穿過腐蝕的歌,愉快的
呻吟,手指甲緊抓
肩胛的痕印,穿過
開了又謝的蓮
釘子正在緊張地
工作,棺木下陷
飛幡垂落於新雨
燐火曾在晚間摸索
這樣瘦削的掌心
不忍卒讀的星圖
(無論你向東向西
總是一片愁苦,等著你
發現你,終於迷了路)
腳印正在牆上嬉戲
森林在腹下著火;釘子正在
緊張地工作。你想:怪不得
燐火曾在晚間摸索
穿過獨立的凋萎
我們也要航行,帶著
那種細緻近乎晦澀的果敢
*
答舞
在荷葉的這一邊
一些些興奮和倦怠,我們
談論著夏天和秋風的方向
陽光明亮。在荷葉的這一邊
一起觀察飛鳥如何停止在花上
學習一些些搖曳和平衡的技巧
這一生久遠又長這一生
你剛剛開始察覺到
我為你講解幾個詩詞常見的典故
在荷葉的這一邊,有時以歷史的
興衰為比喻,也時以博物的
榮華頹廢,有時使用
艱深的英文術語
有時靜默
看你
這一生久遠又長這一生
你已經完全察覺到
明天是一種微微的飄搖,明天是
一種發生,開始,結束,永遠
你將單獨詮釋這短暫的時刻
以具象詮釋抽象,右手一翻
使用的是我佛大悲的手勢
這是你一生之舞,允許我
以抽象詮釋具象
我不再使用典故
*
蘆葦地帶
一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在離開城市不遠的
蘆葦地帶,我站在風中
想像你正穿過人群——
竟感覺我十分歡喜
這種等待,然而我對自己說
這次風中的等待將是風中
最後的等待
我數著陽台裏外的
盆景,揣測榕樹的年代
看清晨的陽光斜打
一朵冬天的臺灣菊
那時你正在穿過人群
空氣中擁擠著
發光的焦慮
我想阻止你或是
催促你,但我看不見你
我坐下摩挲一把茶壺
觸及髹漆精緻的彩鳳雙飛翼
和那寓言背後的溫暖
滿足於我這個年紀的安詳
我發覺門鈴的意象曾經
出現在浪漫時期,印在書上
已經考過的那一章
我翻閱最後那幾頁
唯心的結構主義,懷疑
我的推理方式是不是
適合你,祇知道我不能
強制你接受我主觀的結論
決心讓你表達你自己
二
決心讓你表達你自己
選擇你的判斷,我不再
追究你如何判斷
你的選擇,歲月
是河流,忽陰忽陽
岸上的人不能追究
閃爍的得失
甚至我必須
向你學習針黹
一邊鉤毛線一邊說話
很好很閑適的神色
祇是笑容流露出
些許不寧,有時
針頭扎疼了纏著線團的
食指:是的你也和我一樣
強自鎮靜的,難免還是
難免分心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我們假裝快樂,傳遞著
微熱的茶杯。我假裝
不知道茶涼的時候
正是彩鳳冷卻的時候
假裝那悲哀是未來的世界
不是現在此刻,雖然
日頭越升越高,在離開
城市不遠的蘆葦地帶
我們對彼此承諾著
不著邊際的夢
在比較廣大的快樂的
世界,在未來的
遙遠的世界
直到我在你的哭聲中
聽到你如何表達了你自己
我知道這不是最後的
等待,因為我愛你
*
風雨渡
1
現在這是出發的地方
自我肅穆冷冷的觀察,這方向
是暗淡隱晦(這方向可能不對)
岸上風雲如此我想海面必有大雨
而我獨立天地一點激越的黑暗
心中卻是蕩蕩秋月鋪滿荷塘的靜
哦!如此安靜
我站在碼頭看白鷗驚呼
撲打一條堅決的子午線──
我們曾經穿越抽象向抽象航行
展翅的神是浪跡的神,我們目睹
他在時間的虛線前驚呼撲打
因為悲傷是出發的神
這個方向現在是出發
向冰河期凌厲構成的海島
去尋找時間的起源和結束,去發現
去指認,去擁有你的發現,甚至為
堅持擁有你的發現而戰鬥
不再做敦厚溫柔的神
哦!如此安靜
我曾經斷然忍耐過風雨
獨立三邊浩浩的不祥
任黑髮倚靠子午的虛線泛白
垂長於憤怒和怨懟的,沉劍的汪洋
期待着,期待鮫人認知我告別的兵器
飾之以珍珠慰我滄溟惆悵
2
現在這是出發的方向
我們竟能預知這方向或許是錯
然而一切均已就緒,不容我委縮
不容反悔;長吟是噩噩轉醒的龍
他曾經困頓潛伏大寒的秋江,猛然
驚覺,乃升騰──向相反的經緯
哦!如此安靜
我必須單獨通過短暫的浮橋
是有些恐懼是有無限的疑慮
中天正北應有嚮導的一顆星,然而
在覆壓及肩的風聲雨色中
我聽到時間的哭啼如棄嬰小小
即使沒有嚮導的星,這時也須巍巍向前
這個方向現在是出發
橫渡汹湧的傳說神話與寓言
我自左舷的帆纜間隙向右看
知道昨日的幽靈仍舊鼓翼隨行
穿越風雨向風雨深入,我不能
張弓射弋,我更無從以佹詩祭祓
哦!如此安靜
我站在升沉的甲板上張望,其實
是便於未來啊未來的時間向我張望
通過風雨看我,認識我,收容我
憐憫我倉皇的神色,保護我
在夢和鮭魚的家鄉,雪霽的山谷
在下一代的哭聲中聽這猶豫風雨渡
*
花蓮
那窗外的濤聲和我年紀
彷彿,出生在戰爭前夕
日本人統治臺灣的末期
他和我一樣屬龍,而且
我們性情相近,保守著
彼此一些無關緊要的秘密
子夜醒來,我聽他訴說
別後種種心事和遭遇
有些故事太虛幻瑣碎了
所以我沒有喚醒你
我讓你睡,安靜睡
睡。明天我會撿有趣
動人的那些告訴你
雖然他也屬龍,和我
一樣,他的心境廣闊
體會更深,比我更善於
節制變化的情緒和思想
下午他沉默地,在陽臺外
湧動,細心端詳著你
(你依偎我傻笑,以為
你在看他,其實)他看你
因為你是我們家鄉最美麗
最有美麗的新娘
現在是子夜,夜深如許
你在熟睡,他在欄外低語
他說:「你來,我有話
有話對你說。」我不忍心
離開睡眠中的你,轉側
傾聽他有情的聲音--
同我在戰後一起ㄅㄆㄇㄈ的
臺灣國語--黯黯地撫慰地
對一個忽然流淚的花蓮人說
「你莫要傷感,」他說:
「淚必須為他人不要為自己流」
海浪拍打多石礁的岸,如此
秋天總是如此。「你必須
和我一樣廣闊,體會更深:
戰爭未曾改變我們,所以
任何挫折都不許改變你」
有些勸告太嚴肅緊張了
所以我沒有喚醒你
我讓你睡,安靜睡
睡。明天我會撿有趣
動人的那些告訴你
我要你睡,不忍心
喚醒你,更不能讓你看到
我因為帶你返鄉因為快樂
在秋天子夜的濤聲裏流淚
明天我會把幾個小秘密
向你透露,他說的
他說我們家鄉最美麗
最有美麗的新娘就是你
*
代牋
然後天地開始擴大
觸及一些海礁,島嶼
以小波浪翻浮之勢
在暗晦不透明,深深的
戀慕裡:心是宇宙的倒影
我們尋找隱喻,讓斥堠
繞道而行,愛與恨逆流
繼之。遠山柔和的傾斜著
一海鷗優遊
鼓翼向前,俯襲
又一隻海鷗以同樣的決心
這是完全可能,可擁有的
此刻當水氣悠悠蒸發
並且在我們身上附著
左前方日光閃爍
碰撞雙雙眩暈的眼
如掌心拊擊剎那
淚在臉頰,風吹過
欄杆,血氾濫上心頭
雨淋濕了陽臺外開花的琵琶
靜默,我反覆整理著
一兩個句子:惟靜默
中鬱鬱想開口說話而
終於無言放棄最美
然後想到若是這樣坐下去
在一個慵懶的午后
面向渾同一色的海與天
水鳥的呼聲偶然
自小碼頭那邊傳來
你眨眨眼,欠身追索而
水鳥不知去向
已經
所以你最美,靠在
溫暖的座椅上
如此安寧,放心,入迷
沒有任何盤算。惟意志
在完整的寓言裡
與激情並騎奔馳過山川
過風雨,日照,月光
過饗宴和橫逆為最美,在
一本插圖的大書裡
是前衛的旌旗和盔甲
或者相逢在低垂的簾櫳後面
久久對看
沒有傷感
*
故事
(用韻Philip Glass, Metamorphosis 2)
假如潮水不斷以記憶的速度
我以同樣的心,假如潮水曾經
曾經在我們分離的日與夜
將故事完完整整講過一遍了
迴旋的曲律,纏綿的
論述,生死俯仰
一種迢迢趕赴的姿勢
在持續轉涼的海面上
如白鳥飛越船行殘留的痕跡
深入季節微弱的氣息
假如潮水曾經
我以同樣的心
---
之前好像一直沒讀過楊牧的詩,乾脆挑了合集《楊牧詩選. 1956-2013》來讀(Isbn:978-957-674-332-0)
這本詩集是順著寫作年代來編排,我剛開始看他早期作品,覺得還不錯,但好像沒有傳說中(?)那裡厲害。
但讀到他1970~1990間的作品時,我太太太喜歡了,那詩句不但有音樂感、有空間感、故事感,還有濃厚的思考。好多首詩都好有畫面,我都可以靠著那幾百字連想出一個畫面和故事。
風雨渡中,他寫:「他在時間的虛線前驚呼撲打/因為悲傷是出發的神」,我難以言喻的超級喜歡這段,我覺得我活一輩子也寫不出這樣的文字啊啊啊啊啊。
蘆葦地帶,雖然這看起來是個以分手作結的故事,但這好像是我看過男性現代詩人,少數讓我覺得好浪漫啊的詩。
再說下去我可能會延續這樣的風格吹個一千字彩虹屁,太花俏了就先到此為止吧(哈哈哈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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