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個老友告訴我，我並非一無所有
我有哀傷與病，有被傷害與傷害過的心
但我還有一枝筆，還有一個人在昨夜的凝望
＿＿＿
天涼了
林思彤
天涼了，我們在燈下的影子
越來越淡。我想知道鬼魂
是不是也是這麼清淡的影子
在燈下，我們談論的名字
詞與物的位置，是不是
還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好多好多事情，有些發生在身體
有些發生在眼睛，有些發生在慾念
與意念之間；替風景鍍上濾鏡
有些讓風中的花苞暫時存放
我們無法決定它是否綻開
而天涼了，一首詩應該
寫到盡頭。或不該被寫下來。
我的記憶也像影子，有時候那麼
輕；令我懷疑它是否真實飽滿
有時候那麼重，它掐緊我的咽喉
吻住我的嘴它要我窒息它要我交出呼吸
它要我噤聲不語它要我咬斷舌頭演極其纏綿的自己
天涼透了，我再不願意寫詩了。
我只想知道厚薄不均輕重不定的影子裡
到底有沒有我丟失的那些名字。
*
一整天
一整天只喝了一杯水
吃了顆半熟蛋，蛋黃流出的時候
想到一隻雞還沒出世就死了
走路的時候對抗糾纏已久的另一個自己
不慎扭傷了左腳踝，正好是五年前的舊傷
應該要有點痛，但幸好如今我已忘記
痛的感覺。想跟你說當年
我在肩胛和腳踝刺青時一點也不痛
我在殺了自己又救活自己的時候
也不痛，現在你來了，我更不會再感受到痛
一整天看了一堆垃圾稿件，再度質疑自己
為何寫作，寫這些又能幹嘛呢，能改變什麼嗎
還是我妄想藉由寫作改變什麼呢，三十七歲
還那麼天真，以為自己十七歲，還想改變
然後我又不能自已，在鍵盤上彈奏出這些字句
像個歇斯底里的棄婦，辯證究竟是誰拋棄誰
一整天我終於抽完了這包煙，決定再維持三年不抽
我沒咳嗽，我還能唱一首宛轉的歌，又想起如果
我不再唱歌，不再寫作，那我還能幹嘛
反正人生有那麼多不值得活的，也不需要幹嘛
一整天我去郵局領了禮物，寫好訊息感謝送禮的朋友
出門前寫張明信片，順便投進紅色的郵筒寄給你
一整天遠方的朋友收到我的關懷，發幾條語音訊息叮囑他
希望他健康快樂，希望他也能幸福，希望他那裡的冬天
因為我的關心而不那麼冷，生活可以不那麼讓他煩躁
想一想我擁有的那麼多；可是也那麼少；多得令我滿足
少得令我感到我已無可失去，只剩自由
一整天不同的訊息提醒和郵件輪流喧鬧，讓我想關機飛去另一個島
反正我幾年前是出了名的不接電話不回訊息一整天可以不說話
：妳在幹嘛呀／最近好嗎／還了一部分的款給妳啦查一下帳
：稿件收到了也祝妳好／新年快樂祝福妳的願望都能實現
：希望妳都好好的／妳的論文到底進度如何啦／做了個陶杯再寄給妳
一整天我不小心對同學說話冷淡，她說我毫無耐心陪伴她
其實啊我對自己也沒有耐心，更何況是妳
我最有耐心的事情應該就是寫作和養貓
但此時時刻，我的耐心似乎被偷走了
站在鏡子前告訴自己，來到人間就是修行，下次不要再來人間
一整天過去了，又一整天過去了；又一整天過去了
又一整天過去了。
*
後來沒有了。
後來沒有了。一根針躺在腳邊
陽光一照轉身就成了銀色的蛛絲
我們都沒有說話，相對坐成繡屏
那根針就是勾勒我們的工筆
一針針繡完彼此，卻不再是彼此。
後來沒有了。已經沒有人哭了。
我們各自活在偌大的房間
出門上班，擠地鐵，滑手機
說幾句嘻笑怒駡的話證明自己存在
撐著扶手打瞌睡，走路時不要低頭
不要含著胸，不要當張愛玲筆下
善於低頭的女子，不要左顧右盼
落實為她筆下玩世不恭的浪子
後來沒有了。沒有傷害與被傷害的。
將自己縮成細針，同時留意
不要刺傷人，留意可以坐下的椅子
像針插。下班，關門，到家，抽煙
想說話，卻變成咳嗽，只能和
一室寧靜的影子說話。說今天好嗎
吃飽嗎，累了嗎，說其實穿不透寂寞
說，其實也不過如此；後來，還是沒有了。
後來沒有了。忘記自己如何被磨成細針。
有人在闃靜的房裡做浮躁的事。有人在消耗
過剩的精力和恐怖的無聊，埋怨餘生漫漫
有人不甘心地等待從未看過的雪崩，有人在看
看自己究竟是怎樣沒有了。
*
我想遺忘習慣的模樣
遺忘舊鍵盤打字的手感
開始輸入新的記憶
每天寫首詩作為日記
證明自己過得重複無聊
我想向日子輕輕說聲走吧
走吧。不去很遠的地方
也不要太快回來
那不適合養老
也不適合遺忘
我躺在我們的床上
一動不動的朝你揮揮手
我放下你了
你遺忘，或是你不遺忘
我都很好
我還是會微笑地向日子說聲去吧
向你的不在場證明說聲去吧
遺忘自己曾懇求你牽著我的手
懇求你帶我回家，或給我一個家
我想習慣一條河流的樣子
靜靜來到水邊
低頭看天空的倒影
幫每朵白雲取名字再撕碎
所有我記得的名字
刻在身體上的名字餵給河流
我靜靜地決定好往後不再怨恨任何人
畢竟我走了好長好長的日子
才來到這裡
*
我想有一段柔軟的時光
我想有一段柔軟的時光
幫我整理整理淩亂的被子和冬日中的哀傷
它在一天清晨到來
在房裡坐下，像個久未謀面的老友
對我說著體己的話
像一件棉衣，一條拖地的棉裙
掩蓋我走過的足印
它像個老友告訴我，我並非一無所有
我有哀傷與病，有被傷害與傷害過的心
但我還有一枝筆，還有一個人在昨夜的凝望
有一個如此的冬日，我也曾在溫暖的清晨
整理過生命中所有的哀傷
有一段柔軟的時光
*
若是愛
若是愛，能將我們深深地摁近彼此
也能將彼此摁進生活裡，對付惡意的
訕笑與委屈，並不再感受到疲倦
若是愛將日子淘洗成一件雪紡白紗
我要將它高高掛起，用它對著太陽
看天下萬物。而如是我聞，心有所愛
眉眼低垂，一時間，萬物為之震動
我用它篩透光陰，用共度的歲月填補
細緻的網眼，揉進溫暖。若是愛
最終仍讓我們寬容的離散，我感謝
世上曾經有人令我遺忘現實的狙擊
遺忘上帝和聖母曾遺棄過我
若愛是微光，我不做門前的孤燈
不做書桌上的檯燈，不做獨守角落的
立燈，我是灶臺上一束小小的火苗
在薪柴上開花；在你心上開花
若是愛呀，願意做為我的新名字
我將用最低的聲音，和你說話
和自己說話；反反復覆
：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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