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來的地方
回憶滾燙著
從我往的方向
還處處多疑 未可見頂
再起步前
我祝你回平地一切順利
能避開沒有靈魂的人與車
能閃避過於複雜的慾望
就像成功活下來的
微小蟲子
輕易抵達幸福的暈眩
____
我沒有要誕生我的悲傷
1
他來
他不穿鞋
他很
髒。他把手伸到我的影子裡
搔我癢
我不想笑 也沒有哭
我說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玩這種互毀的遊戲
天沒有亮 他不給
我跳進影子裡要把他給抓出來
結果當我把他捉出來 也把他殺了的時候
我發現自己從來不存在
2
我還是生下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
在河邊
在我差點決定溺死的水裡
他找到我 看起來年輕又老舊
他把我的身體刮破 出來和我打招呼
我不喜歡他藍色的眼睛
不喜歡他比我強壯的身體
我不喜歡他唱歌 碎語
指使我去買東西
我不喜歡他跟著我
彷彿是我允許的
3
花瓶裡沒有插花的時候
我又試著殺了他
4
花瓶裡有花的時候
天空很亮 草把自己繫在風中
不刻意去聞花的香氣
甜仍飄過來
水果風乾的氣味
我如一隻蜜
儘管有時這麼浸泡在幸福裡了
我想到它會結束
流光 變成冬天的河床
有時 他們（更多人）（還有更多人）牽著我的手
告訴我春天還會再來
花還會開
有時（他們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剩下我
我牽著他的手
不敢放開
什麼是真的而誰又不是真的
5
我把這想法告訴了她（除了他以外的人）
我把這想法告訴了他（除了她以外的更多人）
他說沒關係（他們說沒關係） 你知道嗎
你生下來的遠遠不止是悲傷
*
我的詩就放在口袋裡
我的詩就放在口袋裡
是蛇的孵化處。未成形的子彈。等待
成為世界的鹽
我的詩來自路邊婦人的一瞥
馬路。自己問起話來。和她鐵籃子裡
一尾被綑縛的活魚
牠答：「從未見過如此乾涸的藍色」
我的詩死了被烹，活了被丟棄
「太嚇人了。」有人解釋著
就像電流並不是為了穿過人體
而是，恆定運轉著機制
但有些人
生來講求極致與機運
成為閃電下的受難者
我的詩不需要葬禮
盯著一面紅牆，不想像血
就是對他最好的哀悼
想像最好的派對
最好的一對雙唇
或者曾惹起誰的一對紅暈
我的詩將成為風，或比風更淡的東西
潛藏、流轉、遭人遺忘
在曠野裡的中心
灌木將會
生長
為脆弱增補結構
我的詩不比幽魂還糟吧
至少，他還有些顏色
沒忘了節奏感
我的詩曾經也渴望牽著誰
一起散步在太陽底下
但往往走沒幾步，還沒說幾句話
就已被原定解散
可能是假日擁擠、一曲爵士樂、一把長傘
妨礙了我
曖昧不止的夜晚
我的詩出來搗蛋
月亮被丟到火裡
狗挖通了前往地獄的通道
一隻螞蟻成了君主
如今，我的詩就要醒了
你快告訴他
他的地址
還有他的名字
讓他回到我的口袋裡
這裡比不上世界的黑暗
（那樣使人嚮往，心醉神迷）
但這裡有安全的
安全的黑
我的詩毫無防備
*
荒地繁盛我
荒地繁盛我
一如一間空屋子讓我傾注
生命 我看著書在世界另一邊發燙
在那裡挖出時間 時間
還有凝結的琥珀
安靜如一隻眼
屋子繁盛我 到處是芽
紙上的字沒打仗的
就流回靈魂裡 變成畫
在油味滿佈的空氣裡
鮮艷而猛烈
如鬥魚
旋著魚缸而轉
吃掉水面的灰
在無雲的澄藍裡游泳
避開海浪
當人們問我是否對
大廈 鼎沸的人潮 大型廣告
上面的圖片感到想念
我回答
慾望也有終結他們自己的方式
荒地繁盛我
默默 像擦亮銀器
我起床 烤麵包
學習被陽光重新灌注
把咖啡改掉
清晨 每個人起霧
不在乎腦子混沌
便和人打招呼
荒地繁盛我
芽長出果 有花引蝶
我的空無使蜂來築巢
養育自己的蜜
若有誰因此感到寂寞
他應該從黃昏就躺在草上
看血流光
宇宙如何打穿他
*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快樂嗎
指針在下午轉了兩圈後
衣服徹底乾了
外頭的雲還沒有散
我說
「出去玩吧」
騎著車去很多人的地方
看他們快樂
就和他們借一點
你看到擁擠了嗎 那是
在告訴我們
真的都非常寂寞
指針又在
海灘上轉了兩圈
太陽掉下來了
小孩一撿起就拿去踢
也不怕燙
我想起幾年前我也是這樣子的
拿網子在山上亂揮
說要把星星撈回來
把他們養大
有人的地方
就會有快樂嗎
那我們是不是能每天在家
偷偷製造一點
回去的時候風是黑的
路看起來又黏又重
幾個風箏慢慢從天空被撕下來
他們不再動了
像我手裡的寄居蟹
指針在車裡轉了
三圈
海已經變得好遠
海灘又變成沒有人的地方
我說
在我睡著的時候
星星通通游走了
*
99日不見，相遇於荒山
乾草如蜜的冬日
你迎面而來
右手擰開鈕扣的姿勢像是
引爆藍天
雲朵裡飛行的鳥
和你胸口裹糖般的陰影一樣
時日不在那裡，幸福亦然
但我雙眼仍追隨著
灰土，塵僕，無火花的流速
一顆溫暖的心臟
告訴我你背包裡裝的
是虔誠 是青草的露水
城市的黑煙曾擊潰我們
出走，我們如今是否徘徊在憂鬱的上空？
用力吸吐
發現自己可以搖動像蘆葦
在山谷的喉間
都是歌。寒暄過後
一個往上，一個往下
彼此的面目
止於一種短暫熟成的笑容
閉眼後閃爍亮起
從你來的地方
回憶滾燙著
從我往的方向
還處處多疑 未可見頂
再起步前
我祝你回平地一切順利
能避開沒有靈魂的人與車
能閃避過於複雜的慾望
就像成功活下來的
微小蟲子
輕易抵達幸福的暈眩
*
記十月的剽悍
──別木瓜溪
芒花成為白火 河谷間
閃動。一株芒草是一隻
沒了執念的白鬼
磨蹭著到來的秋意
我與你踏著土 鬆動的土
從河堤防上滑下我們的堅毅
幾步路後就是野溪
是奔驣 是數以千計的魚苗展開背離的地方
道別此地前
我與你 摘下了兩株鬼
將細桿插進了河床乾癟的淤泥裡
以沉默為禱詞
以目光為祝賀
但願我們不會忘了這河谷的風景
以及此地生活漫漫
醒是霧
睡是海
一群野狗早先於我們
追向雲破而來的光束
我們甘心沐浴於陰影裡
此刻，我們甘心沐浴於陰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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