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魔市
克里斯提娜‧羅賽蒂詩選
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
(「於是我半昏迷,病得不輕」)
克里斯提娜‧羅賽蒂
於是我半昏迷,病得不輕
通過黑暗時看到很多奇怪得臉
猙獰的怪物看著我,
一個有鰭,向前輕輕的搧過我;
我跟牠吵架也吵不起來:牠開始舔
舔我的手,臉上有可憐我的表情,
同情我,流出人的眼淚:
開始靠近了,又退縮離開。
我聽到自己的加速的心跳,
生與死的搏鬥開始在我內心衝突;
睡眠接下來壟罩我;然而
剛才的牠是真實之物:
當我醒來,太陽高掛,
我只是悲傷哭泣,心裏很清楚,某種
新的生物愛我,其他生物只是將我看輕。
*
生命的多種對照平行
克里斯提娜‧羅賽蒂
此後不會在墓的這一側,
河的此岸,
以這裏的穀為糧,
永不再,──
即使時間的河持續流向,流向,
窄而無聲,那河,
即使穀物結穗飽實,低垂
恆常,──
永不絕望,時而累癱,時感懊悔
但,永不回頭!絕不戀棧!
癱軟依然追趕,疲累依舊追趕,
持續恆常。
*
老世界的密樹叢
克里斯提娜‧羅賽蒂
「這是個暗黑叢林」──但丁
是睡是醒(我不清楚)
叢林中我究竟迷了路沒有
每一巢小鳥都有母鳥在某個
密葉角落安全地守護
在各樹窩:橡樹,絲柏,樺樹,
在銀光閃爍擺動得細微輕巧的白楊,
在懸鈴木(法國梧桐)或暖色楓樹,
在悄悄從中幹枯萎的榆樹,
在纖弱隨風擺盪長春藤,
在松的家族,在所有高風潔爽綠葉窩。
鳥類也喚出人的各式欲望;
像翼上的幾方湛藍天堂,
或在輕軟草茵佇留啼唱,
又像是著火的塊炭,
或牠們看似的任何樣子,引人想像的任何模樣。
看看牠們造的巢,發出的交談聲
舌囀樂音,喙振樂調,
似乎比人發出的聲音更有智慧,
人類的音樂比不上牠們,所有的
邏輯推敲細膩得過度、躁進或太弱。
牠們的食物不過是花,蝶採的花蜜,
珊瑚色莓果或金色漿果;
牠們喝的不過是花朵
深藏的蜂蜜純露,
牠們的翅膀和尾巴因為閃亮的眼而光亮。
牠們樂處的涼蔭是隨著
看不見的太陽舞動閃爍的陰影;
樹幹和葉子一一投下蔭影,
所有這些影子都隨著
氣流與摩娑跳動的聲音搖曳。
不上不下的水聲,
灑開來清透新鮮的空氣;
不像在這裡,也不是在那裡,奇香卻到處都是,
彷彿地上都喝著這樣的水,
來自尋尋深處,岸邊長了草莓。
我說完所看到的這一切,
卻疲累不堪;
小心翼翼的走著:
像害怕受壓迫的人,
隨時擔心死亡、傷害、或飢餓相逼。
每一種痛楚,失敗的痛苦,被打敗的生命
就在此時逼我正視再三;
轉換成使我所有力量麻痺癱瘓的渴望,
我原本平靜的內心轉而掙扎拉鋸,
自我尖仞自我,毫不留情。
美得陶醉的景象卻使我絕望,
挑起我的憤怒──因為它單純的內容,
使我一路走來非常孤單,
原本的已憂煩,又更添愁慮
使我的杯滿溢,又使我空無一物,一無所有:
對曾是曾有的,向我清楚顯示其虛妄,
對一般心智以為不可能的將來,也給我明證,堅助信念與盼望;
使我的貧乏更加荒蕪,
使我命運愈顯空白,我的份空缺。
因其中有大喜樂,使我愈感傷悲。
於是我坐下來:該走去哪?
於是我閉上眼:去哪聽啥?去哪看啥?
唉,摀不住自己的耳,
也檔不住歡心音浪,
或近或遠,樂在其中的交談。
再無意願的我,退縮,仍然聽到,
(是睡是醒,我不清楚)
最後,樂聲音變高了
鳥不再和鳴
所有的風一有動靜都嘆息
向各方滴淌的水流似乎在哭泣
泉湧引啜,噴泉時發出哽咽聲
某個瀑布在縱躍而下時高聲哭喊
一氣呵成陡降飛落
遠在上端的成群雲雷,亦齊轟震響
多麼一致、共鳴的哀嘆悲憂!
我寧願不想感覺、不想聽到;
不分遠近,只充斥痛苦與焦慮;
所有受造物都為
無所不在的苦難恐懼而呻吟低吼,
在滅亡的悲慘之際不停顫抖:
我心生抗拒和反感,與光明對立,
我窮究宇宙,探索天地
只聚攏更多怒氣與悲情,
我的雷亭怒氣是黑夜接著黑夜不斷。
啊!怎知怨怒仇苦,空有滿腔
無力感,全都可恨,也只全是恨!
踢來踢去,在門栓前跌斷受傷。
是逃無可逃命運!
再怎麼搖撼,也撼不動囚牢大門。
痛苦更痛苦,深入又深入
從內心深處我說出心裡的話
我的力量只是虛弱本身,我的心是一團火
不想哭的雙眼也不想睡,
上下求索,輾轉難眠;
我這裡的眼,嚴格說來,是我反叛的靈,
肉軀雙眼其實禁閉著,處在黑暗中:
我只是隨機任何一樣東西,我無任何標記,
急速競前,毫無目標
漂浮在生之海,無方舟可避難。
比鉛本身更沉重,
我的外在內在都被黑暗壓垮。
只有憤怒狂潮激盪。
而後悲慘無助的哀號。
兇猛而任意地衝擊腦門。
既然我的呼吸只是嘆息,為什麼我要呼吸?
既然我的呼吸事這麼的痛,為什麼我要活著?
沒有人回答得了為什麼,實在是沉重的功課!──
話說回來,為什麼我要死?
既然活著沒有希望,死後也沒有盼望?
草類、苔蘚類、落葉
齊為了一段不確定的時期,準備好平靜的床。
但是其中的草地下卻有蟲齧咬──
也許是悲怨在齧咬著──
兩者兼有,也許一直都有;不像現在這麼短暫。
我所記得的歡樂,已經成為過去;
我正感覺到痛苦,不停不停的流過;
就這樣,世上的一切正在逝去,我也是;
所有不能持久的人事物,
只是變得更為熟悉,也註定死滅。
熟悉,因為已經出生很久,習慣訓練了我們
不去打破慣性,而是彎腰妥協:
連哀悼也變得很自然──對我們哀悼者而言。
預期將會有個結束,
但是那永佈結束的狀況,究竟誰,有能力面對?
成熟的果實在枝幹上搖搖欲墜,
沒有錯,它們緊緊抓住而且顫抖搖晃,直到掉落
而我亦顫抖,牢牢的抓住,直到生命結束;又將如何
面對永恆的現在?
沒有出生也不會死亡,沒有開端也沒有停止,
沒有懺悔沒有希望沒有恐懼
沒有可能沒有別種可能沒有替代方案
沒有使我們生活著的
從夜晚到清晨的此地,作為人的每日負擔,
沒有承諾,即使並沒有任何禮物可贈人。
密樹叢,林叢的每個生物似乎都和我一樣
在哀悼,發出低聲哀悼;
竊竊私語輕聲細語風嗖搜的呻吟
群樹發出颼颼簌簌聲
顫抖,同情我的狀況。
憤怒轉為絕望,絕望
轉為自憐還有疲累,
像悶燒的火團帶著渴望,
也許還會再燒多一點,
少一點有可能熄滅或變成白色的超大熱團
在我之外在我靈內似有樂音;
不像音樂的音樂卻更有樂調,
靜謐與聲響天堂般和諧;
很長的一段時間,聲音層疊落下
腳步聲,鐘聲,小牛小羊嘩嘩喋喋叫聲,響徹四方。
我往上看,樹林發光
黃金色夕陽與鮮紅彩霞;
曾經高掛的太陽落到地平線;
落在地平線,慢慢地
溫暖即將熄滅的可愛光芒和大地萬物這麼親近。
每一滴水似乎都在與光應答
點亮了光芒讓太陽看見它的臉
草茵鋪上了一層柔和的暗紫色
漸漸的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高得往上加速往崇高之處。
相對於太陽的月亮,似乎在凝望
彷彿有一朵皇冠即將加冕在她頭上閃耀著
太陽為月亮在日正當中時點燃冷光
安排它的好搭檔;
還有一顆星等著跟上軌道。
每一支樹枝頂端鑲金,每片葉邊葉脈也都
鑲著來自夕陽滿天的金
母鳥雄鳥羽翼
未豐的鳥,好奇的鳥
鳥喙鳥胸均塗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
不吵不鬧,平和地在樹間休息,
月光在牠們之後,太陽
在牠們的面前,輕鬆沒有衝突地走
向著回家的方向
一個接一個,每個都成群歸隊。
山羊領袖頸部掛著鈴鐺
帶領親族;偶有一隻瀏覽沿途風景
暫時略為落後,另一隻羊
躍上草丘玩耍;
依然全員到齊,旅程走得很好。
叫著,一個接一個,或多又或少,
一起往輝熠的西邊走去;
和順的臉頰一個貼一個,柔絨的胸,前後左右一個靠一個,
容忍耐心地走,同時也由太陽照得明亮輝耀,
繼續朝著日落未竟的旅程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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