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並非比薩斜塔或者適才適所或者銳不銳利的問題

葉覓覓

 

 

突然就忙了起來。忙到連走路去搭公車的精力都要小心節省。

在忙碌的途中感冒,連噴嚏的形狀都像拔山倒樹的蛤蟆。

她適時發給我口罩,於是我立即和大家和這世界局部放大局部隔離。

如果要說有什麼足以警惕的錯誤,那就是我的全神貫注吧。

把工作當成創作與生活來誠心對待,讓我的能量耗失得極快,好像會莫名被什麼絆倒,把一些鬆掉的螺絲射彈出來。

是的,一部份的我自己正深陷我不曾抵達的人間,我可能會被磨成什麼,也有可能會磨出什麼。

都只是一瞬的事。

 

 

*

 

 

如果末日不斷延遲

 

 

停下來把自己剖開,挖出一些多汁的果肉,然後密縫起來
向前滾動。與其他人類一起乒來乓去是需要大量潤劑的,
乾掉的時候,就跳進一條懂得歌唱的河流。趕在暮色溶解
之前,去逛龍太后最心愛的庭園,整座城市都被車輪給霸
佔了。白天在八達嶺長城的溫暖垛口裡揮手,晚上在電腦
的數字長城裡搖頭。烤鴨夾餅,雨雪配鼓樓。每天被來自
世界各地的相機掃射,褪色的哨兵們慢慢捲回兩千年前的
雄壯體溫。我也想要養一頭鎮墓獸,把一小塊凝固的死寂
夜晚守候。在象鼻山前遺失一枚橡皮。鐘乳石穴著臉派對
,輪流穿上霓虹彩衣。他們一邊遊江一邊為疊翠的石山命
名,我試著用唐朝的眼睛拋出詩的軌跡。第二顆明珠裡藏
著兩百六十公尺高的都會風景,必須用勇敢的腿腳才能丈
量出去。她的故居依然謝絕訪客,達利軟鐘和古琦皮件就
站在隔壁;他的故居還停留在老派的時光裡,充滿了市井
小販的足音,每扇窗口都舉著衣物的旗。我披著特大號的
觀光斗篷,十二天裡走完四座城,就像一尊在地宮裡假扮
成三彩陶俑的蟬蛹,沿著優美陰涼的歷史虛線,破土而出
。如果末日不斷延遲,我們的時代終將被歲月增值,有一
天,我們就可以跟他們一樣,變成稀世古玩與動聽的故事

 

 

*

 

所有的我們的我們的我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

 

 

 

我說我三十歲了。連續不停呼吸已經三十年。眼睛三十年。

耳朵三十年。筋骨三十年。我說我使用這個我正在說的我已

經三十年。三十歲的意思不是接近中午而是進入中年。肉體

的中年。之後還是要繼續跟大家一起鞭炮,跨越許多新年。

慢慢慢慢變臉慢慢變老變圓。

 

可是靈魂牽拖得更遠。豈止三十年。

從上上上上個我到下下下下個我,累積起來或許有三千年。

(或者負三千年?)

上上個我跟下下個我跟我正在說的我跟可能的我跟不可能的

我跟男的我跟女的我跟瘦小的我跟胖大的我跟樂極的我跟生

悲的我跟平行的我跟互補的我跟青紅的我跟皂白的我跟夜總

會的我跟日出而作的我

到底有什麽關聯?

 

每一個我的我都是我的我嗎?

所有的我的我的我的我拼湊起來就是我們的我們的我們嗎?

就像電與電話、水與水仙、湖與蝴蝶嗎?

人生這齣戲,哪一種我比哪一種更會演?

誰可以借我一個美麗人生嗎?

誰可以借人生一個我美麗嗎?

 

我說我三十歲了。但是裡面只有十三歲。還在踩著孩童的拋

物線。還在夢著一些陌生的臉孔一些翡冷翠天空。還在把牙

齒咬成琴鍵。喜歡甜的螞蟻勝過於微酸的秋天。渴望用雨的

毛巾擦拭月球表面。在太陽的蒸孔裡聆聽光的秘密。把層層

回憶敲成四字成語般的骨皮碎屑。

 

誰能剝開三十歲的外殼,透視我靈魂的巢穴?

如果我的左心其實是一座遊樂園而右心是養老院?

如果我有三千歲的靈和一隻十三歲的眼,

三十歲的肉體會不會只是容器只是渡船只是雲煙?

甩掉青春的拖鞋,換上一雙中年的皮鞋,

所有的我們的我們的我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

 

還是會繼續鞭炮繼續涉水繼續奔向林間繼續變老但永不熄滅

 

 

 

*

 

我的槍裡有虛無的牆

 

 

我的幻象是與別人換一頭象

甚至是寬闊的柏拉圖頭像

沒有一滴雨可以預知它的投向

沒有一隻貓可以偷走十條街巷

然後我不停不停下降

不停摩擦子彈投你的降的降的降

 

吃了沿著鳥翅旋轉的太陽

連最胖的江河都懂得飛翔

聽了沿著晴天行走的牛羊

連最小的耳朵都開始發亮

 

我的幻象是在別人的田裡插秧

在別人的船裡搖槳

在別人的靴裡搔癢

在別人的寺廟裡祈求吉祥

 

我的牆裡有虛無的槍

我的槍裡有虛無的牆

我的牆裡有虛無的槍

我的槍裡有虛無的牆

 

 

 

愛之牆

 

 

○○九年夏天,J和我初相識,那時,我正要從芝加哥搬到紐約,我們踩著離別的尾巴曖昧約會。

 

有一天,我打電話給J:「今晚不能和你去看露天電影了,我要去超市找搬家的紙箱。」J說:「你要幾個紙箱?我可以幫你找。」雖然沒有明說,我知道他不並願意錯過這最後幾次的約會。後來,J果然幫我弄來十幾個紙箱,他將紙箱分成三大落,拿出一捆繩索,把紙箱綁在一起。綁紙箱的時候,J的神情非常專注,每一段纏繞和每一個繩結,都像紮實的音符,把紙箱包裹成一首首悠揚諧美的曲子。

 

那不是裝模作樣的戲法,而是難能可貴的真誠款待,沒有草率,沒有欺騙。霎時,眼前的J和層層疊疊的紙箱,變成一堵渾厚的牆,為我帶來某種樸質的安全感。我盯著J那雙俐落的巧手,心思像是一片戀慕的雲朵,在胸前灑雨飄遊。當晚,我和J去看電影,坐在草地上的兩個人,隨著緩慢的故事節拍,一點一滴向彼此靠近,彷彿兩隻害羞的手電筒,終於在黑暗裡把熾烈的光芒交握。

 

J那道堅固的愛之牆,從芝加哥到紐約到台北,一路保護著我。

 

五個月前,J的身體突然不見了。

 

我本以為J的那道牆也會跟著粉碎崩毀,可是,當我用冰凍的淚珠把自己戳痛百日之後,我發現自己竟然還住在J的愛裡面。

 

半透明的牆裡,鑲著一整條J的愛,它像芭蕉旗魚般律動款擺,盪出一輪暖橘色的粼粼波光。

 

我把雙臂伸進牆內,擁抱這熱騰騰的愛,感到無比安全。

 

 

---

 

上述詩句抄自葉覓覓詩集《順順逆逆》,那是一本愛之詩。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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