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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蘭詩選

作者:保羅‧策蘭(Paul Celan

譯者:孟明

出版:傾向

 

─────

 

口琴

 

 

冰風把你睫毛上的絞刑之光懸在草原:

你吹我紅色的關節,他從落滿果子的山塘爬出來;

他豎起手指,我在上面編織乾草,在你死的時候……

還下了一場碧藍的雪,你吃凍死的玫瑰。

我用陶罐分燒酒,比你給的多。

我刀上還纏著你的髮,你心始終是我們的風煙角。

 

*

 

歲月從你到我

 

 

在我流淚時,你頭髮又揚波。以你眼睛那片藍

你為我們的愛擺下餐桌:一張床,在夏秋之間。

我倆對酌,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哪位第三者釀造的:

我們呷飲一杯空洞和殘餘。

 

我們照著深海的鏡子,更快地把酒菜夾給對方:

夜就是夜,它和黎明一起降臨,

把我安頓在你身邊。

 

*

 

花冠

 

 

秋天從我手上吃樹葉:我們是朋友。

我們從果核裡剝出時間教它走路:

時間跑回殼裡。

 

鏡中是禮拜日,

睡入夢鄉,

嘴巴吐真言。

 

我的眼睛落在愛人的性上:

我們互相望著,

我們敘說黑暗的事,

我們相愛如罌粟和記憶,

我們睡了像酒在螺殼裡,

像海,在月亮的血色光芒裡。

 

我們相擁在窗前,他們從街上看我們:

是讓人知道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石頭要開花了,

心兒跳得不寧了。

是時間成為時間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

 

*

 

死亡賦格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晚上喝

我們中午喝早上喝我們夜裡喝

我們喝呀喝呀

我們在空中掘個墳墓躺下不擁擠

 

有個人住那屋裡玩蛇寫字

他寫每當夜色落向德國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寫完他步出門外星光閃爍他一聲呼哨喚來他的狼狗

他吹哨子叫來他的猶太佬在地上挖個墳墓

他命令我們馬上奏樂跳舞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們夜裡喝你

我們早上喝你中午喝你晚上也喝你

我們喝呀喝呀

有個人住那屋裡玩蛇寫字

他寫每當夜色落向德國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妳的灰髮呀書拉密我們在空中掘個墳墓躺下不擁擠

 

他吆喝你們這邊的挖深一點那邊的唱歌奏樂

他拔出腰帶上的鐵傢伙揮舞著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你們這邊的鐵鍬下深一點那邊的繼續奏樂跳舞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們夜裡喝你

我們早上喝你中午喝你晚上也喝你

我們喝呀喝呀

有個人住那屋裡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妳的灰髮呀書拉密他在玩蛇

 

他大叫把死亡奏得甜蜜些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他大叫提琴再低沉些你們都化作煙霧升天

在雲中有座墳墓躺下不擁擠

 

清晨的黑牛奶呀我們夜裡喝你

中午喝你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我們晚上喝早上喝喝了又喝

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他用鉛彈打你打得可準了

有個人住那屋裡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他放狼狗撲向我們他送我們一座空中墳墓

他玩蛇他做夢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妳的金髮喲瑪格麗特

妳的灰髮呀書拉密

 

*

 

睡吧

 

 

睡吧,我的眼睛不會闔上。

雨水滿了罐子,我們把它倒空。

夜長出一顆心,心長出一根芒刺──

可是,收割的女人,收穫已經太晚。

 

夜風,你白髮蒼蒼,白如雪!

留下的白茫茫,失去的也白茫茫!

她數鐘點,我數年。

我們喝了雨水。喝了雨水,我們。

 

*

 

數杏仁

 

 

數杏仁,

數數那苦澀使你闔不上眼的東西,

把我也數進去:

 

我曾尋覓你的眼睛,在你睜眼沒人看你時,

我紡了這跟秘密的線,

線上有你想像的露珠,

它落下來掉進罐子,

有句找不到人心的諺語在守護它。

 

只有在那裡你完全回到你的名字,

並且腳步堅定地走向你自己,

於是你闃靜的鐘架上鐘錘自由擺動,

那隱約聽見的聲音撞你心頭,

那死去的人也用手臂摟著你,

於是你們三人一起在暮色中走去。

 

讓我變苦,

把我數進杏仁。

 

*

 

給弗朗索瓦的墓誌銘

 

 

世界的兩扇門

都敞著:

是你打開的

在這雙重之夜。

聽見門咣噹咣噹直響,

我們帶來不確定的東西,

帶來一點青綠放進你的永遠。

 

       195310

 

*

 

夜下花唇

  ──給漢娜和赫爾曼‧倫茨

 

 

夜下花唇

翹起來了,

雲杉樹幹

枝枝交錯,

青苔變灰了,石頭鬆動了,

冰川上的穴鳥

為無邊的飛翔而醒來:

 

就在這地方,

歇息著我們碰見的人:

 

他們不會說時間,

不數雪花,

也不順著流水走到水壩。

 

他們獨處一方,

各與各的夜廝守,

各與各的死相處,

脾氣不好,光著頭,披著

遠近的霜。

 

他們還債,與生俱來的靈魂債,

他們向一個詞還債,

這詞毫無道理,就像夏天。

 

一個詞——你知道的:

一具屍體。

 

我們來洗洗它吧,

給它梳頭,

轉向它的眼睛,

把它轉向天空。

 

 

*

 

在遠方 

 

 

無聲,又一次,廣袤,一間屋──;

來吧,你應該來居住。

 

光陰,美如沿途的厄運;可以抵達

避難地。

 

更害人了,那殘留的空氣;你得呼吸,

呼吸和做人。

 

*

 

多少星辰

 

 

多少星辰,被人

閃閃爍爍指給我們。我,

望見你的時候──什麼時候?──,

我已在外

在別的世界。

 

哦這些道路,銀河路,

這個時辰,替我們

掂量著把黑夜放進

我們名字的重負。我知道,

我們並不是真的

生活過,一下子就過去了

看不見,一陣風吹過

「在那兒」和「不在那兒」和「時時」之間,

一隻眼如彗星呼嘯

落向那燬滅的,在深谷裡,

在那兒慢慢熄滅,而時間

佇立著,挺著嬌麗的乳頭,

上面早已爬上爬下

過往並生息著

在者、逝者或將來者──,

 

我知道,

我知你知,過去我們都知,

又不知,我們

曾經在此,而非那邊,

有時候,當

我們之間只隔著空白,我們

就完全相遇。

 

*

 

可歌的殘骸

 

 

可歌的殘骸──那人 

的身影,他經過時

無聲無息地穿透鐮刀字跡,

在一旁,在雪落處。

 

漩動

在彗星般的

眉毛下

那赫赫目光,就連

這顆黯得像小衛星似的心

也朝它漂去

帶著

露出來被人捉住的火花。

 

──被剝奪了權利的嘴唇,說吧,

總會有什麼事發生,會有的,

離你並不遠。

 

*

有限之中的隱身草

 

 

有限之中的隱身草,可伸縮,

每一根裡面

牢牢生長著另一個人影兒

 

一千

還未曾是一。

 

你送出去的每一支箭,

總是伴隨射中的目標

進入那不慌不忙,來去無蹤的

熙攘人群。

 

*

 

亂麻心緒

 

 

亂麻心緒,我認得

你小魚般蜂擁而來的

刀,

 

沒人比我更近地

迎風而臥,

 

沒人像我

被冰雹的旋風擊穿

刀鋒一般預備出海的

大腦。

 

*

 

暗蝕

 

 

暗蝕了

這鑰匙的權力。

獠牙統治,

從白堊的痕跡而來,

對抗人世的

分秒。

 

*

 

跟著我們

 

 

跟著我們這些

四方淪落人,照樣

去旅行:

 

惟一

未受傷害,

不能褫奪的,

是暴動的

憂傷。

 

*

 

這燒紅的鐵上

 

 

這燒紅的鐵上 

是傳譯失真的彼岸:

 

那麼輕,出自贊歌,

滿足不了我們這樣的人。

 

從六個火花

駕馭而來的

艱辛。沒有半點的

 

附帶。

 

*

 

砍刀亂舞

 

 

砍刀亂舞

在我們頭上,

 

與鷹鉤斧

對話,在低窪地裡──

 

你是孤島,

身上帶著

煙雨濛濛的

希望。

 

*

 

瘋走者-眼睛

 

 

瘋走者-眼睛;你們身上

匯入這剩下的目光。

 

一次僅有的

潮汐

漲上來。

 

很快你們就要輝映

山崖直到死,崖上,他們

已經

孤注一擲,不惜

此身。

 

*

 

難辨別

 

 

難辨別,這

世界。萬物重疊。

 

堅固的鐘

只認破裂的時刻,

聲沙啞。

 

你,卡在你的最深處,

從你脫穎而出

永遠。

 

*

 

一片葉

 

 

一片葉,沒有樹,

獻給貝托爾‧布萊希特;

 

這是什麼時代,

一次對話

幾乎是一樁罪過,

因為包含了

太多說出的東西?

 

*

 

我帶你去

 

 

我帶你去人世的背面,

那是你的歸宿,堅定不移,

快活的

椋鳥敢打量死神,

蘆葦給石頭指點去向,你擁有

一切

今天晚上。

 

*

 

與樹皮交談

 

 

與樹皮交談。你

也脫皮吧,來,

把我從我的詞語中剝出。

 

這麼晚了,這麼的

赤裸,幾乎像刀,我們

就想這樣。

 

*

 

白沙丘

 

 

帶著小小的

火焰

我們站到

外面的無限之中,外

面。

 

苦膽,苦膽

──也是

天國的精髓──,他們

用苦膽滿口的

灌我們,灌到嘴上的吻

淒迷憔悴。

 

油,也是

這樣。帶著更小的

火焰

我們遠遠的站到外面:

把影子

投進烏有鄉──:一道邊緣,

杜鵑花般朦朧,給

一座島以輪廓,我們就住在

這裡,伴隨著,我們那

還未成為時間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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