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記事》
陳昌遠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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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感覺醒,並試圖更接近。
完成任一動作:支撐/挺立/踏步/觸碰。
接收下列訊息:金屬/玻璃/塑膠/混凝土/磚瓷。
進行開,以及關。
輸入液體,或排出。
在某段時間內,具備速度。
服用某一成分:糖/咖啡因/澱粉/蛋白質。
從上述任務中,觸碰下列物品:螢幕/把手/按鍵/鑰匙/卡片。
接受,或行使拒絕,不限定於動作或言語。
覺察塵埃,雜絮,青苔,乾濕的光。
迎向某一道氣流。
發現一植物增加了些許枝節。
保持沉默,但不中斷聽見。
適應所有場合的溫度。
在必要時,說話。體驗,然後習慣噪,以及動。
注意震動,以及音聲的來源。
尋獲標示,也參與製作,並遵循。
進入人群,脫離,重複此行為至少三次。
等待某一數字逼近,或等於自己。
知道一件無關對錯的事。
不放棄關注那些與自身存活無關的事。
嘗試「完成」此一概念,即使必定失敗。
容納失敗此一結果,但仍嚮往成功。
抬頭,呼吸,然後願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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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噩夢的第六種,如管路
在重複的環節裡崩裂
酸液緊抓腳踝,指節
傷口,傷口的傷口
總是發生在同一個地方的傷口
這是終於想起自己是人的時刻
以痛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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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讓一截鐵絲繞曲
綑綁某物,是簡單的
然而令其筆直
則需要萬次槌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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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這時候有人用惡意表現好
這時候有人用好意
表現惡
這時候有
人用笑來壞
越壞
越笑
是斷裂的握柄
是槓桿裡承壓的
支點,在受力後尖銳了聲氣
器械裡的線圈已鏽
夾帶著油汙慢慢被拆卸下來
當功用失去
當它無力繼續轉動,存儲
放送,這就是故障的日子了
那時,我聽見一顆螺絲滾落地面。
*
39
一支起子
把一顆螺絲鎖死
從此以後
它們的日子就在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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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每一條管路都在注入油水,糖鹽,還有愛恨的酸鹼液。
每一個人都有他們該去的部門。
每一個人都可以跟別人一樣,你說美好,美好來自於有人自願醜惡。
我所看見的都是不休的工作。
你知道的,每一座機器都有控制的按鈕,每一滴雨水都流入下水道。
你知道那些花草,樹木,土壤與沙粒,石頭,以及更大的石頭。
你說一雙手,洗過,也就乾淨了。
你說總是有一種人可以睡得很好。
各種事情有各種方法。
你知道的,我們有十萬百萬千萬人看過的影片。
每一個問題,都有框,可以塞滿解答。
我想我是忘了,每一攤水都曾經有很深的天空。
我們有耐髒的制服。
我們有熱氣讓路面亮如玻璃。
你看見每一扇門都有鎖孔,有時間的形狀與顏色,
有它們所標誌的空間,以及該出入的人。
正確是他們的臺階,犯錯有我們的籠子,每一條律法都規定著細小的枝枒。
黑夜裡我們有的是燈,而日照下,每一座樓廈,都允許容納熱能。
你知道的,思考,學習,辯證,都足以凝聚熱能於一點,在內心
煎煮一尾多刺的魚。
我們有肉與犬齒,蔬果與門牙,我們咀嚼的意義都有靈。
白日的引擎,深夜的壓縮機,它們以腔氣發聲,為了移動與冷。
每一把尺都有相同的,斷定的,不可質疑的刻度。
所有的展場都是賣場。
一端是共用並且新增符號,而另一端,是每一個字都試圖抄襲另一個字,
我們有能指的,平板的臉。
一座機場在大雨裡成為受困的鳥。
樓廈與樓廈互相露出門牙,暴食日照,
準備於肥厚的夜夢,放送熱的消息。
有人告訴,有人被告訴;有人說話,有人被說話;有人需要勝利感才發言,
也有人,憑一口失敗氣,就震動了整座雲端的簧片。
你知道的,一些音響,能以各種材質拒絕於眠夢之外,
我們在阻隔,過濾之中,方能得到純粹的安全,完整。
你知道的,最深的夜裡,仍有廠區運作著一千座工廠,
每一座工廠都竭盡氣力,油水,運作上萬個機械單位,
而每一個單位,都以幾千萬轉的齒輪,準備將明日挪移到現在。
你看見了,聚眾的雨,連日論述流水的方向,應該是低處,
下水道裡一億個上線的心跳。
嘲諷是樓梯間幾百個空罐滾動,它們一路向下,停止時以為到達了高處。
你知道的,總有安全的地帶與時機,讓我們能勇敢發言。
這脫落的漆,有嶄新的坦白,我們幾乎是動物了,
彷彿以當季的皮毛,換取眼神刷開新的視覺。
你知道我們過時了,一張臉洗過,仍然是一張臉。
我們腹肚軟嫩,肝腸鏽鐵,這一天聽見絞鏈把言語推向路面,
交通的口,在時刻裡細細嚼著人。
我知道了,每一具器械都厭惡我,
生產線上滿滿的人。
當我看見一層漆下有另一層漆,才覺得美好。
所謂美好,是全新的招牌上有規制的字詞,是塑製的貨架上有需求和慾望,
你知道的,選擇:一只即將填滿的袋子,
正張開袋口偽裝成一頭動物。
人發明了門,而為了門的關閉,發明了鎖與鑰匙,又因為這些,
我們獲得「打開」的困境。
我看見過,曾經一扇門擁有上百張門牌。
意義相互運動以重力,如腳掌與地面的離合,
修飾的鞋,偶像,模特,新的物件取代舊的物件,人形。
我越來越不懂得說話了,外頭是雨聲。
欄杆,支架,一根根阻擋著一滴滴雨。
雲端向地面印刷水花,凹陷的土壤,如指尖所觸,神的下載。
夜裡城區中布滿紅色警示燈,它們閃爍存在的尖端,以及徹夜的醒。
A之後是B,0之後是1,我們是邏輯的勞工,量化的主管,
在底層我們灌注那基礎的多數的漿,務求堆疊出一個少數的他。
他很清楚,任何人事物都可以更換。
每個人都有一個號碼。
他很清楚,我們有神,有神壇,有神壇發言人,
有神壇發言人秘書,有神壇清潔工。
他太清楚了,我們有愛,有愛的代言人,有愛的品牌與廣告,
有愛的特賣會三折起,有襯托愛的,金銀鑲邊。
所以你在這裡,吃飯,睡覺,上網。
料理在盤內被食欲收斂,免洗的餐具,一生只遭遇一次唇舌。
讓我問你,你上線是為了到哪裡?
他很清楚,有些人在睡裡多夢,像植物的根,
深入地下,接觸意識的水分。
清醒的,往往是鐵窗,清晨它在霧裡透露著僵固,防範,畏懼,
以及獸力的螺栓。
黃昏時一棵路樹,用葉片收攏了整街的鳥。
一具電錶在牆上轉著,它是一個家成為活物的象徵。
每一戶的水管都通往下水道,是無光的管,通向被掩蓋的深處,
流水與雜質,都是人的資訊。
上億個自我,正不斷上傳即時的形象。
屏幕,比人還要理解人的手勢。
量產的服裝也比人更理解人的身軀。
數據,比你更了解你的感覺,偏好,以及欲望。
下一秒來臨之前,他已經比你更了解你的世界。
我們的每一秒,都有一個必須死的人被誕生,發明,或製造。
關於發明,是入夜後的廠區,以輪以軸,以電與端子,
產製出海量的現在的燈。
燈光下沒有歌,只有複沓的人形,以及高彩度的塑料。
每一條路都有遵循方向,以及標識:秩序的黏膠。
到處都有監視與記錄的器具,人造的眼神。
你我都知道了,很多事物可以忘記,被記憶的多數,慢慢成為少數。
關於顏色,我們選擇:粗糙藍,混凝土灰,不鏽鋼銀,鏡面白。
樓梯間或捆或束的管線,不知要走去哪裡。
紅綠燈在路口閃了一整個深夜的黃燈。
路面由城區壓製,而人,由廠區。
盆栽被放置在適合它的邊緣,它有它破裂的,塑料的盆。
因為澆灌而擴張的青苔,在日照下不斷退縮。
高處的吊臂是人力的延伸,當它勾住一切,收捲鋼索,我發現你。
資源與資源持續回收再製,廠區裡車斗抬升,當它開始傾卸,我發現你,
油汙與溶劑氣味,被洗手劑從指紋裡咬下的時刻,我發現你。
這世界如此美好,有交通,經濟,政治,人與車,排水孔。
有機率,及其引發的事物,迫使我們重複加工這樣的推論:希望是存在的。
這世界如此美好,我卻只能重複,
是重覆要我按鍵,要我成為屈服的彈簧,
在言語拖沓的時刻,我終於面對你。
我們都要攜帶一些什麼。
我知道的,是意志,可具現的剛體,以塊狀堆疊所有現在,銀白的邊,
許多人的眼裡沒有人,只有格子。
每一個格子,都緊逼著另一個格子。
數字的增長讓我們感到爽。
每一個人都是製造者。
這邊的格子裡有名言,那邊的格子裡有佳句。
就算有愛,也有操作手冊。
就連恨,也有使用說明書。
這世界如此美好,我們已詳讀並且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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