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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人生的乞食

作者:四方田犬彥 

譯者:陳允元

出版:黑眼睛文化 

 

 

_________

 

人生的乞食

 

 

1

攀登煉獄之山

卻已不像但丁那樣

有群星的守護和聖母的撫慰

荒涼的火成岩原野上

保險套與寶特瓶的殘骸

宛若拍打上海濱的水母

不斷映入眼簾

 

「所愛會留下

其餘則不值一哂」

我愚直地相信老派的箴言

而失去了許多東西

應被封存在塑膠袋中的月亮

經由口授而學會的阿拉伯語 以及微笑

已經什麼也不剩了

 

我誤入了世界的何處呢

這可怕的山巔

叫什麼名字呢

 

早已聽不見鳥聲,萬籟俱寂

會有一泓泉水

在某處

等候著登上瓦礫之山的我嗎

被塵土與血液弄髒

布滿水泡的蹣跚步履

會有一條小溪給它一點滋潤嗎

 

2

我就要去英國

已無法再想英國以外的事

你曾這麼說

我不置可否

你卻以認真的眼神宣告:

我是要去尋找綠色的導火線的喲

你的人造睫毛微微眨動

 

因此

我們決定交換彼此最珍愛的唱片

我拿出Nico的《Banana

你則帶來Bowie的《Low

毫無一絲遲疑

肅穆的儀式在一瞬間結束

沒有誓言,也沒有約定

而你留下四處積欠帽子店的帳

就瀟灑離去

 

等等啊 交換了的難道是《The Rolling Stones

而你積欠的是牙醫的診療費嗎

時光流逝

事物的影像在恍惚中崩解了

不可能發生的情景

感覺如悽慘的命運一般

應該牢牢銘刻於心的

卻像瓶蓋脫落的香水瓶

不知不覺間蒸發了

 

心慢慢摩滅下去

而死的到來

是在那很久以後的事了

在老鼠屎散落的天花板背面

堆積如山的唱片

已不會再伸手去碰了吧

而你究竟找到綠色導火線了嗎

或許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而彼此的死訊 我們 會在何時

以什麼樣的方式接收到呢

 

3

在巴亞達斯,我曾看著

被從雨後崩塌的垃圾堆裡挖出來的

人們 張開的嘴裡

乃至眼窩都麇集著黑色的砂

所有人靜靜閉著眼睛

周圍有老鼠不斷來回奔跑

 

苦痛與悲傷

宛若鼠類嚙咬我的軀體

我也有曾經相信一切的時候

卻終究只有冷漠能夠救贖

在石塊覆蓋的屋簷底下,每個人都在祈禱

但我不能夠祈禱了

因我已被祈禱流放

 

然後我被邀請

去吃剛屠宰的山羊

連指尖也污穢不堪的手

相繼伸進鍋裡 抓取內臟

我也啜飲漂滿浮沫與鹼水的湯汁

我將自己的內臟放入口中

 

皎潔的月 昇上漆黑的山影

遠方傳來豬叫聲

知道最後一輛卡車到來的孩子們

敏捷地衝進煙塵攀爬上去

爭先恐後以赤腳驅散鼠類

 

何處還有應該攀登的山呢

我還沒有答案

在臭氣翻騰中

尖銳而閃著白光的鼠類利齒

不斷鑿剮我的肉體

已經 連記憶都難以掌握

 

4

誰來演寇蒂利亞呢? 是你

我只能演瘋癲的湯姆

在這個寒冷而忙碌的新世紀

威嚴的老國王早已不在

吝嗇的姐姐們也終於滅亡

 

背對倉促搭建的簡陋布景

寇蒂利亞對瘋癲者說:

學習星象啊 縱使身陷囹圄

也要知道守護自己的星

但瘋癲者並不相信

所有的星不過是光的殘骸

 

這是我的最新作品

我發願 以這枝禿筆

無論它短到無法再寫

甚至以指為筆在紙上磨擦的那一天 都要繼續寫

摩滅正是我的印記

 

最後倖存的 只有我們了

然而 正如你不用讀我的詩

我也無法在夜空辨識你的星星

你會從何處眺望

我被鼠類絆住腳跟

爬上漆黑的垃圾山的模樣呢

寇蒂利亞 你宛若魔法的人造睫毛

串珠閃閃發光的銀箔帽子

 

 

森林

 

 

積在甕裡的水

埋覆在枯葉中 可以與霧嬉鬧

不知不覺你現身屋頂上

紅腹的殘酷使者

從遠方的樹叢迫近過來

火的預兆

 

時間進入日蔭

原本苦澀堅硬的果實綻開

爬滿了蟲 鮮紅地迸出

我仰望天空

那稀薄的,漂浮於陰天的淚痕

在痛苦中產生 瞬間的安慰

 

鏽蝕的窗,叫喊,被遮蔽的陽光……

竟是鑽過嚴峻的日子而來的啊

現在 在我的眼前

所有的誤認消失無蹤

在冷空氣中 漸漸失去輪廓的樹木

 

描繪在心裡的是恐怖 然而

若已在劫難逃 把它當作最後一定要正面對決的事

它就沒什麼了不起了

無情的使者呦 請告訴我

我要起身前往的森林

倘若它是一座烈火熊熊的庭園

那麼平靜將來自何方

最後襲擊我的火又是什麼樣的呢

 

馬上要下雨了

啄了一陣子樹幹的鳥

為了宣告新的神啟 而飛至別處

我的指甲被黑泥弄髒

如野鼠般挖土 持續地挖

需要多大的洞穴

才足夠裝填歲月所有的灰燼

 

 

 

 

p.220-221(陳允元 譯者後記)

 

  四方田的詩廣博、深邃、多彩。他在詩中嚴肅地思考人生,與自己對話。相信某種類似於宿命的東西,悲觀主義,所以不免哀傷。然而他的詩並不耽溺。甚至有時輕快俏皮。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豁達、離地的超脫,而是以一種苦澀的(或中年大叔的)幽默面對自己,面對命運,也面對這個世界。在詩〈137〉,他說:「137是我的宿命。……人生的每一道折痕/總有137出現。」他預演了自己迎接死亡的程序。「死是體裁的更替。/從詩移行至奇幻小說/從35釐米切換到錄影帶/只要改變現前的系統就可以了。」而在〈刑天〉,他以記載在《山海經》中那位被黃帝砍下了頭,只能「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的神祇「刑天」為模型,形構出一種既是不向命運低頭的悲劇角色、卻又傲嬌可愛的有趣形象(其實古籍上刑天的圖繪,總讓人感覺到一種khiang到令人悲傷的微妙感覺)。他自詡是《山海經》也有記載的名門之後,但只能用肚子當臉走跳江湖,拿著紙板做的斧頭、盾牌在街頭賣藝。值得注意的是,四方田詩中在路邊求人打賞的刑天,其實指涉的,正是他所謂的「人生的乞食」:

 

  在人生當中因為某些偶然,經歷了非常人所能有的榮光與沒落的人,他們如今精疲力竭,感到一切都是虛空。對於一個明白「活著」這件事之無意義的靈魂來說,不僅活下去是痛苦,重生的機會也不可得;儘管如此,肉體上的死亡猶被暫延,只能繼續以被棄、被擱置的狀態活著。

 

  四方田說,不知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對這樣的「人生殘敗者」投以濃厚的關注,想要聽他們過往的故事。但這樣的「人生殘敗者」,並不是指一般意義上的失敗者、或階級上的底層悲劇者,而毋寧是殘廢/殘缺、磨滅/摩滅的存在,或是在既有觀念、體制中難以被定義、無歸屬的中間者、零餘者。例如,他在〈只靠吐司過活〉提到一種用吐司耳朵油炸而成、沒有(或難以)被命名的的甜點。詩裡面寫道,吐司耳朵(パンの耳)是材料的名字,油炸後若是稱為炸麵包(揚げパン),就會變成別種商品的名字。若是叫做炸麵包的耳朵(揚げパンの耳),會讓人誤解炸麵包好像有耳朵。「明明誰都知道/卻沒有被任何人命名的東西/那樣的東西確實存在於世界之中。/吐司耳朵是什麼的殘渣呢。/吐司耳朵是什麼的隱喻呢。」這首詩設置了一個言語的機關,以小見大、讀來輕快諧謔,談的卻是無(難)命名無(難)歸屬存而不(難)論的艱難狀態。這樣的狀態並不是特例,而是普遍存在於這個世界、或你我的日常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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