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

The Great Fires,1982-1992

作者:傑克‧紀伯特(Jack Gilbert)

譯者:陳育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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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給琳達‧葛芮歌

 

 

從這時空遠距望去,站在

海邊的他們真是渺小。她在哭

穿著一件白衫裙。八年婚姻

就要走到盡頭。小島的一隅

平坦而沒有人煙。大清早

海水是藍的。他們初來時並不知道

事情會變得這樣,孤單單兩個人

以及靜默。一種看來很美

對人而言卻太困難的,純淨

 

 

已婚

 

 

從葬禮回到公寓

我在地上爬著,大哭

四處搜尋妻子的頭髮

兩個月間從排水管、吸塵器

冰箱底部和衣櫃裡的

衣服上找到幾根

然後幾位日本婦人來訪

我就停了,因為再也分不出

哪些是她的。過了一年

在替美智子種的酪梨換盆時,我發現

一根又長又黑的頭髮糾纏在泥裡

 

 

 

烈火

 

 

愛,有別於一切

情慾和性衝動與愛相比不值一提

愛,不是由肉體找到的

但帶領我們走向愛的,是肉體

偽愛煽動了肉體

偽愛也熄滅了肉體

愛掌控了我們一切所知

我們名之為愛的激情

最初也讓一切煥然如新

激情的確是那條路

卻不帶領我們找到愛

它打開我們心靈的城堡

我們因而可能找到愛,那隱藏

其中的謎

愛是一場熊熊烈火

激情是篝火,混含著不同

木頭,各自散發不同的氣味

我們因而能從中辨識各種

偽愛。激情是紙

是樹枝,點燃了火苗

卻無法持久。慾念熄滅

因為它企圖模仿愛

愛被飢餓感吞噬

愛不持久,但這有別於

激情的不持久

愛以其不持久而持久

以賽亞說每個人都為自己的罪

走在自己的火裡。愛允許我們走在

各自內心甜美的樂章裡

 

 

 

找到些甚麼

 

 

我說月亮是馬在溫馴的黑夜

因為馬最接近我知所能及

我坐在屋頂平台,這皇家

電信員蓋在山上的破莊園

往下看是湛藍的海,白色小渡船

每天中午慢慢渡到下一座島

美智子在我背後的屋裡快死了

長窗敞開著,好讓我聽見

她細聲叫喚當她想吸一口西瓜汁

或要我扶她去房間角落的

水桶,這是我們找到最好的

替代尿壺。天花板很高

她坐下,太虛弱了她的身體

倚著我的腿以免往前倒

這感覺很微妙這麼接近了

她的足弓像孩子的呼喊

迴盪在檸檬林,而我的心

林中無助地被碾碎的鳥

 

 

回顧

 

 

那當然是個災難

那難以承受的珍藏著的

秘密向來就是災難

我們企圖離開時的險狀

事後一次次回顧

想我們或許該這麼做

而不是那麼做

但似乎只有在那短暫時光

我們真正活著。誤導與

誤用,騙人也受騙

這是必定的;而仍然

在那片刻我們探見了

我們可能的生命

 

 

心識與靈魂

 

 

長久銘記在心的該是我的家人

該是我妹妹,我鄉下的母親

卻不是;家人是心之所繫

卻非人生全部歷程。該是我父親

但他走得太早。銘記在心的是季曼悌

是葛芮歌和野上,是那全新的我

以及之後的新我,一再更新的我

是那重要的愛,嚴肅的情慾

留下的是匹茲堡,是鐵和霧和燻黑的

磚房子。不是敏思阿姨或珍珠阿姨

是黑白混雜的冬天,是它周遭

地質上冗長的冷。到了四月

當雪終於離開,被雪撕裂的街道

再度出現,像受傷的野獸

貨運火車的蒸汽引擎在夜晚運作著

夏天的陣仗像十字軍。少年時

在城裡我看到一架大攝影機,立在威廉畢特旅館前,或面對考夫曼

百貨公司。時間大多在午夜

但還有行人經過。攝影機設定慢速

路過的人車不會留下紀錄

羅馬和東京和曼哈頓沒留下

留下的是佩魯佳城空蕩的街道

是柯斯島上那兩晚扁豆湯,是萍琶波

賈麗安芭妮。丹麥的安娜

一絲不掛永遠留下了。十四歲時

高地大道上溼答答的丁香花。抱在懷裡

死去的美智子。跟心識無關

心識來來去去像舞蹈,而靈魂

死釘著我們像肋排下黏著的扁豆

和培根油。靈魂吃下去的那些才會留下

就像小孩得把世界一點一點放進嘴裡

才懂它。就像我一路啃啊咬的試著

進入上帝,努力以我的心

對應祂那顆心。夜裡躺在麥田

讓雨浸透我在幾個月的乾旱之後

 

 

看看還有甚麼要發生

 

 

山谷最高處,這裡,甚麼都沒有

除了天空,清晨,寂靜以及

瀰漫四周石頭上烈陽的乾燥味

偶爾幾隻山羊,熾熱裡幾聲雞叫

這裡住著他和他死去的女人

以及純潔。好奇接下來

還會發生甚麼。懷疑自己已經

停擺。或許吧他想,像日本能劇

當劇本寫舞蹈,演員隨後不管做甚麼

都是舞蹈。既使站著不動,他也在舞蹈

 

 

試著留下痕跡

 

 

每次去那兒都有一種強烈

傷感的溫柔。她知道我多麼愛

我妻子。我們並沒有未來

像是重災傷患,我們互相扶持

等待那臨終一刻。而現在我不禁

疑惑,我們當時懂得那些個丹麥午後

有多快樂嗎?多數時間我們

並不說話。經常她做家事,我照顧

嬰兒,替他換尿片,逗他笑

每一次我會輕輕說匹茲堡然後

把他往上拋。低聲說匹茲堡

嘴唇貼著他的小耳朵,把他

拋得更高。匹茲堡與幸福高高在上

這是留下甚至最細微痕跡的唯一方法

讓她兒子這一生每次聽到有人說起

美國那破落的鋼鐵城,就會不知所以

覺得快樂。每一次幾乎想起

有些或許重要的甚麼,不見了

 

 

相對音域

 

 

聽到笑聲時我正題著日用補給

走回山上,孩子的笑聲

在那樣的荒涼裡顯得怪異

撥開矮柳樹叢我看到一棟

破農舍,幾個衣服破爛的女孩

胡亂搭起一個鞦韆架

玩得很開心,好像再沒有

其他更好玩的了

這是沒法估算的,我想

想起維琴尼亞州那個男人

找到一間廢棄的八角宅院

把它整修一新,幾個月期間

他在空蕩蕩的大房子晃來晃去

想像不出屋子原來的模樣,直到

在閣樓找到一把破椅子

恢復了它的顏色和尺寸,大房子

可能的生活相貌這才露出來

陌生人留給我們一些詩,告白他們

愛過的人,他們如何心碎,輕聲

訴說那幽暗樓頂裡的信仰

有時是在陽光耀眼的起居室

或是樹下,八月的雨落在

裸露的,還不熟悉的身體

 

 

老化與老之間

 

 

我醒過來,像一隻流浪狗

不屬於任何人

很冷,很冷,還下雨

友情或者不需要了或者毀了

而愛情,親愛的上帝啊,那些

我愛過的女人都只剩下名字

留在記憶裡:死了,失去了,或老了

平淡慢慢變得有點危險

在岩石和野草之間過日子

不讓智慧入侵

一個人,一顆嚎叫的心

拒絕讓這顆心只依賴情愛

活下去。躺在暗夜

歌頌種種

無可救藥的快樂

 

 

超越

 

 

起飛,跨越,往前行

穿過去,深入更深入。闖

進去,找到路,在心臟地帶生活

然後超越這一切。終於明白

抵達並不等於安居,而你

並不在做自以為正在做的事--

我們去果園摘蘋果,帶回得

是一整天林子裡的氣味和涼意

斑駁的光和時間。大雁從天空飛掠

季節飛掠,永遠永遠

隨之而來的死亡,以及死亡前的

老病之辱。但這時樹上還纍纍

結著熟透的果子。我們想一訪希臘

卻發現自己在漫無方向的正午

在葡萄和野碗豆之間站著,直到夜

從地底優雅地爬上來

而上帝屏息不動,稍遠

有飼料桶輕微碰撞聲,那是她

正從井裡打水給牲畜喝

 

 

相遇的哀與樂

 

 

我們以為火吞噬了

木柴。錯。是木柴迎向

火。火舔著木柴

所擁有的,而木柴

為這樣的親暱付出自己

一如我們每天也這樣

和世界相遇。這是相遇的

哀與樂。一如心

遇到非心,靈魂遇到

肉體,嘴遇到

另一張嘴的陌生。我們站著

忍看十一月的初闇裡

花園成了廢墟,聽烏鴉成群

飛過,新雪冷冷照亮

每個角落。哀傷讓我們的心

現形,一如突然的快樂

 

 

與天皇共餐

 

 

十六歲。清晨兩點。四周

是獸欄。並看不見動物

黑暗中只聽到牠們焦躁粗魯的聲音

伸手去摸牠們不為冒險,不為找刺激

只為找線索。找一些異質性

一些瀰漫的荒野氣味:氂牛和

胡狼的體臭,水牛溼漉漉的呼吸

這裡沒有指南,沒有地圖導引他的心

也從來沒有靈魂的地球儀。唯一的

地理常識來自童年的故事書。我們

走一步是一步,一次拿一點,吃一口

這是蘋果嗎?是啊,味道像是蘋果

聖經說樂土在他方,這他方

顯然不是那獸欄。他對自己似乎

能成個甚麼人不抱甚麼希望

每當我想起那在駱駝,貘和羊駝之中

的他,就聯想到日本天皇的盛宴

精緻的食物擺滿賓客面前,沒多久

筷子還沒動,東西就全撤走了

一道接著一道。我記得那年少的我

思索著靈魂是不也就是這樣

永遠不知道天皇的食物

只是更好或者比更好還要好

落得最後還要問生命到底是甚麼滋味

 

 

老了

 

 

夜裡山上軟風吹過 

帶著甜味,並看不到,除了

外面大白楊樹發出的聲響

除了他赤裸裸孤單身體的感知

那句身體天亮前安靜呼吸

眼睛眷戀地看著透明黑暗中

幾張桌椅及另一扇窗裡

的星星。很快就該起床

喝第一杯茶吃涼涼的梨然後

走幾哩路下山幾哩路上山

「又老又孤單」他想,笑了

感受著豐足帶來的心靈飽滿

撫胸檢視自己是不是,感謝

上帝,還有一點點雄心;就像一些

老男人每天早上盯著自己的眼睛看

知道她不在身邊而美智子真的

哪兒也不在了。眼睛閉著他回想起

昨晚第一次看到屋頂那隻

聽牠叫了幾個月的貓頭鷹,想著

自己已經老得多麼不是和這

太過巨大的愛。「但或許

未必」他說,對著內心倔降的偽裝

露齒一笑,睜開了眼睛

 

 

如何去愛過世的人

 

 

她還活著,那隻鳥

一本正經地說。她死了卻還在

狐狸說,對靈魂牠還了解--

不是葬禮上那張照片

不是那哀悼的對象。她死了

這是事實牠說,但如果你能拋開

禮教和優雅去愛,就用你

一匹孤狼的心去愛她吧狐狸說

因為那過世的人需要被渴望

那不像長久的婚姻關係

不可能一次次發生

不在樹林也不在野外

也不在城裡。這痛苦的愛

永遠無處棲息。不是顏色,是污痕

 

 

幾乎快樂

 

 

今天早上金魚在她世界的底層

死了。入秋的天空泛白

樹在冷雨裡東倒西歪

寂寞逼近更逼近

他喝著熱茶哼著走調的歌

這火車不是回家的火車,這火車

這不是一輛回家的火車,這火車

這火車不是回家的火車因為我的家

在一輛遠去的火車上。那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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