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妻》是一本幽默且顛覆想像的詩集。凱洛．安．達菲以歷史上知名男性們的妻子為詩題，巧妙改寫神話故事、扭轉現實裡的既有情節，透過「太太們」之口來看這些偉大的男性，面對丈夫的行徑，她們睿智淡定，時而幽默嘲諷，時而辛辣尖銳。
凱洛‧安‧達菲詩集
陳黎‧張芬齡譯
***
達爾文太太
1852年4月7日。
去了動物園。
我對他說──
那邊那隻黑猩猩某些方面讓我想起你。
＊
狄萊拉
教我，他說──
我們躺在床上──
如何關愛。
我輕咬他的耳朵。
你這是什麼意思？跟我多講些。
他坐了起來，伸手拿啤酒。
我可以自老虎的喉頭
扯掉吼叫，
或者用火漱口，
或者整晚睡在牛頭人身怪物的穴巢，
或者自熊的身上
剝取咆哮的毛皮，
全憑一身膽識。
我無所懼。
把你的手放在這裡──
他引領我的手去摸
他心臟上方的疤痕，
戰場上得到的四面勳章級的傷口──
但我無法溫順，或愛憐，或溫柔。
我得勇猛。
有何療方？
他再次肏我
直到他渾身痠痛，
然後我倆沖個澡。
後來他將頭枕放我膝間
躺了一小時，天色漸暗；
他的聲音變了，輕柔的喉音
我僅能依稀聽見。
是的，我確知
他想改變，
我的戰士。
我就在那裡。
所以當我覺得他癱軟睡著時，
當他開始，一如往常，打鼾時，
我任由他滑落，呈大字形躺臥，英俊而巨大，
在地板上。
在我拿取剪刀磨利之前──
先剪下充滿聖經味的黑色空氣──
我用鐵鍊將門綑綁。
事情如此、因此、於此發生。
隨後我用從容不迫，熱情洋溢的雙手
剪掉他的每一綹頭髮。
註：在聖經故事中，狄萊拉是大力士參孫所愛的女人，也是背叛他的女人。她剪去參孫的頭髮，讓他神力盡失，並將他交給非利士人，參孫因此雙眼被挖並被囚於監獄，受盡羞辱。
───
賽絲
海精妮蕊德和仙女寧芙啊，不同於某些人，我喜歡豬，
喜歡有獠牙的野豬，豬鼻子，公豬和豬玀。
無論名稱為何，所有的豬都曾經歸我所有——
在我拇指下方，它們背上短而硬、帶鹹味的皮膚，
在我的鼻孔這裡，它們粗暴男、豬肉味的古龍水。
我熟悉閹豬和小豬，它們喔咿叫和咕嚕叫的
打擊樂聲，它們的尖叫聲。黃昏時分
我與餿水桶並立，在嘎吱作響的豬圈門口，
品味汗水與香料交融的空氣，月亮
像檸檬一樣突然跳進天空的嘴裡。
但我想從國外的料理食譜說起，
以臉頰為食材的作法——而且還把舌頭放進
臉頰。兩頭豬的臉頰，連同舌頭，
放在盤子裡，在其上均勻撒上鹽
和丁香。要牢記舌頭的技能——
舔，舔食，鬆弛，潤滑，躺在
臉部柔軟的袋子裡——而且每一頭豬的臉
各有特色，俊美和平庸各半，
怯懦的臉，勇敢的，滑稽的，高貴的，
狡猾或聰慧的，殘忍的，仁慈的，但它們全都，
寧芙啊，有著豬崽子的眼。用豆蔻調味。
應該將完全洗淨的豬耳朵漂白，燎毛，丟進
鍋裡，煮沸，保溫，削片，端上桌，以百里香
為綴飾。請看那以文火燉煨的耳朵，看看那耳朵，
它可曾，在任何時候，聆聽你，聽你祈禱和讀詩，
聽你和諧的聲音，清亮高歌？把馬鈴薯
搗成泥，寧芙，開啤酒。現在輪到豬腦，
輪到豬蹄，豬肩，豬肋排，輪到切成條狀的
甜肉乾，鼓脹、易受傷的睪囊。
當豬心變硬時，將它切成小丁。
切成小丁。我也曾跪在這耀眼的海岸，
望著高大的船隻從燃燒的太陽駛過來，
宛如神話一般；我脫掉裙子涉水，
水深及胸，在海中，揮手又呼喊；
隨後猛然跳入，隨後仰泳，往上看，
當三艘黑船在淺浪裡嘆息。
當然，當時的我較年輕。還盼著男人。現在，
讓我們再為那隻在烤肉鐵籤上嗞嗞作響的豬塗上奶油。
譯註：
1.希臘英雄奧德賽（Odysseus）在特洛伊戰爭中取勝後，在海上漂泊了十年。奧德賽一行人來到艾尤島，住在島上的女神賽絲（Circe）邀請船員到島上飽餐一頓，卻在食物中摻入藥水。船員吃下食物後都被變成了豬。賽絲有火紅色的長髮，她的名字後來成為女巫、女妖的代稱。
2.妮蕊德（nereid）是希臘神話中海洋仙女的通稱。她們是地中海海神的五十個女兒，幫助水手抵抗暴風雨。
3.寧芙（nymph）是希臘神話中的精靈，不會衰老或變老，但會死去。她們是遨遊於山林、原野、泉水、大海的美麗仙女。
───
尤麗狄絲
女孩們，我死了並且墜入
地獄，一個陰影
從前的我的影子，無時間限制。
那個地方語言終止，
一個黑色的句號，一個黑洞，
所有話題到此必須結束。
它們當真在該處結束，
最後的話語，
不管有無名氣。
這完全適合我。
所以請想像我在該處，
聯絡不到，
美妙非凡，
接著想像我的容顏在那個
永恆安息之地，
在那裡你認為女孩不會
被那種到處跟在
她後面寫詩的
男人騷擾──
在她讀詩時，
徘徊周遭，
稱她為他的繆思，
而且曾一夜又一日生著悶氣
因為她指出他使用抽象名詞的瑕疵。
只要想想我的表情
當我聽到──
天呀──
死神的門上響起熟悉的三響敲門聲。
他。
大寫的O。
不同凡響。
帶著他的七弦琴
和力推的一首詩，以我為獎品。
在以前情況很不一樣。
因為男士們，都擅長寫詩，
大寫的O就是那樣的男孩。具傳奇色彩。
他書寫背上的宣傳廣告宣稱
動物們，
從土豚到斑馬，
聽見他唱歌就群聚到他身旁，
魚一聽見他的聲音
就成群跳躍，
連他腳邊喑啞陰沉的石頭
也流下小小滴的銀色眼淚。
一派胡言。（那全是我親手打字的，
我應該最清楚。）
若時光可以倒流，
請放心，我寧可為自己發聲
也不願當最親愛的，心愛的，黑女士，白女神，諸如此類的。
事實上，女孩們，我寧可死去。
然而諸神宛如出版商，
通常是男性，
而你們對我的故事深信不疑的部分
就是賣點。
奧菲斯大顯身手。
冷酷無情的鬼魂流下眼淚。
薛希弗斯多年來首度坐在岩塊上。
坦塔洛斯獲准喝兩三罐啤酒。
被談論到的那個女人幾乎無法相信她的耳朵。
無論喜不喜歡，
我都必須跟隨他重回我們的生活──
尤麗狄絲，奧菲斯的妻子──
陷下他所設下的意象，暗喻，明喻，
八行詩，六行詩，四行詩，二行詩，
輓歌，五行打油詩，十九行二韻體詩，
歷史，神話……
他被告知絕不可以回望
或轉身，
而要沉穩地向上走，
我就跟在他身後，
離開地獄
進入對我而言已成往事的高空。
他被警告
看一眼就會
永遠永遠失去我。
所以我們走著，走著。
無人說話。
女孩們，忘記你們所讀過的。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我盡我所能地
引他回頭看。
我必須怎麼做，我說，
才能讓他知道我們已經玩完了？
我死了。逝世了。
我正在安息。過往的。已故的。
過了我的保存期限……
我伸出手
摸了一下
他的頸背。
請讓我留下來。
而光已然悲哀地由紫轉灰。
那是一段由死到生的
漫漫上坡路，
每走一步，
我都希望他轉身。
我正想是否要從他的斗篷
偷取詩作時，
靈感終於閃現。
我停下腳步，感到興奮。
他在前方一碼處。
我聲音顫抖地說──
奧菲斯，你的詩是傑作。
我想要再聽一次……
他謙虛地微笑著，
當他轉身，
當他轉身並且看我的時候。
還有什麼？
我注意到他沒刮鬍子。
我揮一揮手就消失了。
死者如此才華橫溢。
生者走在遼闊的湖邊，靠近
死者睿智、被淹沒的沉默。
譯註：
1希臘神話中，尤麗狄絲是音樂使者奧菲斯的妻子。尤麗狄絲死後，悲痛欲絕的奧菲斯以琴聲和真心感動了冥王，答應讓他將妻子接回，條件是：在抵達陽世之前，他不能回頭看她。奧菲斯步入陽間後，立即回頭看尤麗狄絲，忘了跟在他身後的妻子尚未完全脫離冥界。於是尤麗狄絲再次墜回冥界，奧菲斯功虧一簣。
2坦塔洛斯，為宙斯之子，藐視眾神的權威，烹殺自己的兒子而後邀請眾神赴宴，宙斯震怒，將他打入冥界，站在沒頸的水池裡，當他口渴想喝水時，水就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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