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對我說,有一個國家
那裡的悲哀可以讓死者再死一次。
更經常的事,被當作偶然:
軍樂隊通過,街道空無一人。
___
龍葵的滋味
王東東
你躺在床上,聽著喑啞的水聲
突然變得響亮,又在陰影裡
逐漸沉寂下去。那是在洪水之後
你聽到,卻感到莫名的欣喜,它
就如春蟬,在秋天的蟬鳴裡呼吸。
你終於醒來,屋裡也驟然明亮
牲畜從高坡下來,門前綠草悠鳴
不止。而曾經,洪水淹沒了太陽。
多少個日子,人們沒有出門?
你在夢中聽著枕畔的音樂:洪水
從你的頭頂流過去,彷彿故意
繞過生殖器,流到匆忙的田野。
當音樂減弱,大人們收穫水中
猶豫不決的糧食,你突然起身
跳下床,在淤泥和沼澤之上奔跑,
黃河灘旖旎著,宛似坍塌的院牆。
而在一片遲到的驚呼聲中,你
怎樣穿過了漫過脖頸的河水
走到了對岸,為了龍葵的滋味
它的眼睛裡沉睡著甜蜜的時間。
在你沉睡時,就一直注視著你。
仿若毒龍的每一片鱗甲都隱藏著心
而哪怕只有一顆心成熟,也會
讓你釋然:因為它尚不成熟的部分
對心急的孩子的父母可能帶來痛苦。
現在,水聲仍在洗濯你陳舊的耳朵。
你醒來,訴說睡夢中龍葵的滋味,
聽任別人的腦海裡翻滾著記憶的洪水。
*
環形鐵道
雨後,公車推開了污水
像辛勤的農夫懇出良田。
綠色充氣泵打滿郊區的天空,
我的焦急也上升為欣喜。
綠色渴望著誇大,素不知
生命之樹長青,但也會蒙上灰色。
灰色的眼睛骨碌轉動,暗示
人群中偶爾會出現一兩個老人。
大廳裡在錄影,今天的任務
一個談話節目,由未來剪輯;
在輪到我們之前,我們被允許
壓低聲音說話,仿佛談論秘密。
三個人走動,手勢也喪失了生氣
誰開口,誰就驚愕成牆上的面具
以這樣的形象留在別人的腦海裡,
惡作劇獲得滿足,構成一段歷史。
導演開恩,提議我們去二樓交談
他腳下的攝影機就擺在樓梯口。
書房盛開在空中,懸浮著聽力,猶如
露臺。我們只好打開那玻璃的門。
卻不想這間屋子裡擺放一張大床
還吊著蚊帳,像一本偵探小說。
還沒有怎樣談話,我們有人已感到
燥熱,卻尋不到立式空調的遙控器。
三個人闖入了主人的臥室中。
你作為女性提出了一個疑問
我的心靈啊,就像星辰中的城堡
堅不可摧,除非它自願流露光輝。
我說出了一個心事,並承認
由於故事,我差點失去信仰。
桃肉包裹著桃核,留下紅色傷口,
我們也是如此居住在整個星球。
我端詳一幅畫:西風中,妖魔
威脅著詩人的茅屋,黑色大氅
遮蓋宮殿。而廊柱就此彎曲,
仿佛米開朗琪羅逃離了羅馬。
常常,我沉醉於一場對話,為了
理智的清明。又有什麼能將我們打斷?
一個人的突然轉身離開,讓我們
不得不跟隨出去,留下一個神聖的空間。
*
末班車
疲憊時,人會邊走邊睡:躲過市場
和法規,但眼睛渴盼著空靈的明火。
總有人會被甩到生澀的角落
拿著電腦和字典也找不到。
但無法抱怨,鐵路線邊
窮鄉僻壤,自古有親戚。
從村莊延伸到首都,保安認識
各種證件──一如蝴蝶的翅膀
在郊區閃爍,但還是無法滿足巨獸的胃口。
夢遊者消失於夢遊,猶如湖水中的魚和石頭。
車門打開,車門閉合:只有黑夜,能留住曠野──
那傷害的視野,在一個稻草人對墓碑的模擬裡。
不要對我說,有一個國家
那裡的悲哀可以讓死者再死一次。
更經常的事,被當作偶然:
軍樂隊通過,街道空無一人。
我無意哼出一段旋律,卻發現它
源自對面的小賣鋪,在播放流行音樂。
「我們這些人在等著末班車
不知道時代要往哪裡去。
世道如此,死人看了也會復活,
但復活後,看到了又甘願死去。」
但你在星空下徘徊,醒悟到
地球並非宇宙的下水道。
*
世界的消息
田園已然荒蕪,不見那人的身影
狐狸和兔子微笑著從草叢探出頭來
道路已然回歸荒野,昏迷的旅人
看到了中庭的旅谷和井上的旅葵
星星已然脫序,遺失在黑夜的下水道
人們抱著孩子和被褥被迫與老鼠交戰
語言已然褪色,再也哄不住靈魂
語言已然變薄,遮掩不住哀傷的肉體
宇宙已然坍塌、收縮,像肚子
仙人已然火箭般上升,情緒昂揚
帝國已然崩潰
野蠻人已然回到他們的住處
你走來,告訴我
這一切尚未開始
*
冬日
風選擇了低語,然而卻不開口。
行道樹熟悉汽油和齧齒類動物。
仿佛我躲著風中的火、大地和鳥,
直到風的言語淹沒我內心的言辭。
在空曠的黃河迎賓館,我撞見新人
巨幅合影,卻沒有看到迎親車隊。
青年渴望旅行,老年痛恨旅行,
我的態度猶疑在二者之間。
歸來,在紅牆下,經過鐵門
可以窺見院子裡廢棄的鐵路。
另一段在公路另一邊浮現,
伸向遠方:太髒了,我才沒有踏上。
這一片喧囂的土地有何用?
如果不能安頓我們的靈魂。
文明比我們更有耐心,
讓我們暫時等於野蠻。
*
隧道中的佛
為了你的故事,火車應該
學會其他的致敬方式,
然後繼續行駛。雖然鳴笛
並不能擾亂星空,正如很多事情。
有人下車,在路邊臨摹心經
荒草即將湮沒,碑石前不吃不睡。
很久以來,我堅信自己
不念誦,也能獲得心靈的平靜。
汽車顛簸中,閉著眼,在一張
表情多變的臉上我看到了莊嚴:
我驚詫,那就是佛,但又認
出那親和,只能是我自己的臉。
我暫時不能得道,也應感到歡喜。
佛在大山中站起了身子,掙扎著,
就像盤古。大山醞釀著山泉,
地球才沒有凸起為一座地獄。
在每個山洞口都有一個佛
被火車頭推向另一個山洞口。
但是,不嗔怒,也不歡喜,
就如你無法指責一個過度繁殖的國度。
佛在大山中,而不是刻在表面
這樣它就會躲過掠平信仰的炸藥。
不要相信那些將世界當成比喻
和一場夢囈的人,遠離他們。
*
在鄭州,堵車時的詩
時間停了下來,然而,卻沒有
停留在愛裡。這也是時間的遺憾。
世界也停留在附近的一所小學,
兒童在溫習憤怒。這是世界的遺憾。
路邊,算命先生在為一個女孩背書,
趁著他未被驅趕,而歷史重現之前。
三輪車小販,等待售賣火龍果,
在塵土飛揚中維護著人民幣的信譽。
一個面無表情的人淹沒在人群,
猶如一個國家乾巴巴的形象。
我竭力避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不將我的臉與他們的臉混淆。
正如落下的樹葉不見了,又會重新
長到樹上:卻不是經由快速倒帶。
我感受著他們感受的,還替他們
感受著他們感受不倒的:傷害,也是熱愛;
正如呼吸本身。我在車上。車在
地球上。地球在宇宙中。宇宙
在我心中。不用練習天眼通,
白天太陽在我頭上,晚上太陽在我腳下。
急性人下車,坐摩的從小路消失。
耐心人則依賴一曲魔笛。把感傷留給
失去時間感的人。即使你一次次
回頭,這座城市也不會在淚水中焚毀。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