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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廖偉棠2017-2019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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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本寫給香港

  以及這個不完美的世界的情書

  行到詩窮處,坐看風雲起

  這個世界也許有比詩更重要的東西

  比如閃耀,比如吶喊

  但詩就是一種不會熄滅的沉默

  是熊熊燃燒的暴雨

  它將愛這個世界愛得更劇烈,無悔

 

  --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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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閃耀都不會熄滅

 

 

我坐在一個島嶼

最新的公園

看著女兒在沙池裡把堡壘推翻又建起

天空上有薄薄的烏雲,雨在待命

初夏的正常景象

 

孩子們跟隨各自的母親

把笑聲交給跑向四方的風

有的風在哭泣

有的風已經穿上風衣

我低頭向手機吃力地辨認

老城裡一位老者的聲音

(是我每天仍在唸叨的粵語)

 

有的風在洗臉,用翻滾的砂石,

有的風已經開斲了風眼,埋下火藥

我低頭向遠方致敬一位老者的聲音

一位年輕人的聲音

他們代替了我站在被告席上

有的風反覆把門拍打

不知道它是想進來還是出去

想拒絕還是喚醒

 

雨在待命,雨在抗命

漆黑的鋼鐵環繞太平洋流轉

有的風堅持激盪樹葉、海浪、每一座島

有的風堅持擁抱樹葉、海浪、每一座島

 

 

2019.4.9. 在台聞佔中九子「罪」成

 

 

不要順從地走進香港的黑夜 

 

今天你坐上一架巴士就不得回家

你的雙手必須高舉如戰俘

今天你站在馬路對面就不得回家

你路不拾遺提醒了他們本來就沒有的東西

咆哮吧,無論你是釜底游魚還是抽薪討火

你告訴我:不要順從地走進香港的黑夜

今天你站在家門前也不得回家

喝醉的烏雲已經纂改了你的密碼

今天你在自己家中仍然不得回家

你的家作為人質已經被國的家綁架

蒸騰吧,像煮沸的水或者帶電的花

你告訴我:不要順從地走進香港的黑夜

那從荒野徒步走到機場的人並不走進黑夜

那青馬大橋上擺渡二小時的人並不走進黑夜

那在奧斯威辛門口敲鐘的人敲擊著黑夜

那無法進入地鐵站救治傷者的人

她曾經清洗黑夜,她的淚水鏽蝕黑夜

直到黑夜回答:那些盜馬遠行的孩子還活著

那些凌空一躍的孩子還活著

那些踮腳去拉天使的鞋的孩子還活著

那些燒自己雨衣給雨點禦寒的孩子還活著

看哪,這人!我曾在最後一顆星砭入

我的眼睛之前記下了他的名字!

不要順從地走進黑夜。香港。

 

 

2019.9.5.

 

 

靶心

 

 

它射擊的

是他唱歌時右手擺放的左胸

昨天我們唱歌的時候,它已經瞄準好了

 

然而明天

我們繼續唱歌,繼續把手放在那裡

因為那是心臟的位置,沒有別的地方取代

 

 

2019.10.3.

 

 

立冬

 

 

立冬已過,我們死無可死

但仍然再死一次

這一次依然像無數次

 

為了不被凶手指著我們的屍體說這是奴隸

我們的手依然握拳,在冬天保持直立的姿勢。

 

然後我們注入冬天像暴雪擊打紅場

魚貫而入這大地因為地下的鐵早已失靈

嚼火一度

因為我們的舌頭漸凍僵

 

2014年冬天,你埋在彌敦道的死者

發芽了嗎,開花了嗎?

我們不再追問

鳴鐘一記夜空布滿瘋狂的星辰。

 

 

2019.11.10.

 

註:「去年你種在你的花園裡的屍首,/它發芽了嗎?今年能開花嗎?」――艾略特《荒原》

 

 

生命簡論

 

 

我不是世界上唯一受苦的人。

哦,秋天,落髮中有一個森林甦醒,

山毛櫸與木耳都是我的幸福元素,

潛艇橫空,量子穿過晨光,成為性感的僧侶。

白烏鴉猶豫著,離開平壤和紐約。

 

五十年後你將回來撫摸我的嶙峋山脈,

驚訝於豐盛的江河依舊斜披其間。

當你我手執斷潤與熵

聲言要在每個世紀再死一次。

我不是世界上唯一永生的人。

 

 

2017.9.22.

 

註:「你不是世界上唯一受苦的人。」--查爾斯‧西密克

 

 

哀歌——送孟浪吾兄

 

 

厭倦了悼文的一年

死亡仍然發來約稿信。

它那么熱,被自己的雪燙傷

它日復一日下着自己,下着髒繃帶。

我們的酒杯,全天下的酒杯

在暴雪中只砸剩一個

鋥亮地、屹立着像一個流放者。

 

然而在父兄全歿的宴會上

當以此酒為大!

當你脫去行腳的袈裟

露出被鹽祝福過的肝膽

你說,我們該有多麼厭倦有一個祖國

它不咀嚼,只是吞嚥。

它不哭泣,只是尖叫。

 

不須攙扶,你從病榻上升起如一束水晶

那麼鋒利,那么透徹

是北方的沼澤不可能有的事物。

你說,我們該多麼厭倦那如影隨形的鬣狗。

我們只是在逆旅的客店

久久地觀望一顆星。

我們只是,把骨頭攥出了掌心。

 

 

2018.12.12

 

 

訪舊

 

 

我還在。

寫過的每一個字問我那個問題。

我還在。然後它們伸出了它們的筆畫

拍拍我的肩膀。

要知道,很多人離開了,有一半成了鬼;

有的,是半人半鬼。

那樣也挺好,總比假裝在要好。

芒刺一般翻滾的熱雨,總把我們割得遍體麟傷。

芒刺一般飢餓的熱雨,總是饕餮我們積攢的痛。

我還在。

歡迎來訪。

 

 

2019.4.14.

 

 

安娜

 

 

「我從九千公里遠道而來就是為你點火」

「在時間、痛苦和擁抱之外迴響」

 

這兩句幾乎就是一首詩

在落落雪山之間輕風跳完了狐狸的素描

 

獵人追蹤也走了九千公里路

他傷口掏出的火轟然喚回了時間、痛苦和擁抱

 

 

2019.12.15. 悼念Anna Karina

 

 

之前

--給女兒

 

 

其實在印成一本詩集之前

樹已經在寫詩

 

乘載那些帶電浪遊的神經之前

矽和我們相約回到白堊紀

 

在我說愛你之前

已經有四十五億年,月球用潮水撫拍島嶼

 

 

20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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