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刀刺進了我的青春:王爾德詩選I
張家綺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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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知
你全局知悉;我徒勞無功,
不知哪塊土地需播種翻耕──
土壤荊棘遍布,野草焦黑,
不在乎從天而降的雨或淚。
你全局知悉;我坐等空待,
雙眼盲然,手腳無用,
直至最終面紗揭開,
直至大門初次敞開。
你全局知悉;我目不可視。
我相信我並未白活一生,
我知道我們將再度重逢,
來日,在某個神聖永恆。
*
藝術家之夢
我懷抱許多夢想:你我皆知,
烈火青春的種種遠景
至今依舊,縈繞不去。
我想,我要是躺下,
倒在某座鄰近花園,春季便如
飛離寒冬的鳥兒,天空
無比青翠。純淨空氣輕柔,
我躺臥輕如空氣的青青草地。
那奇異而奧秘的幼樹生命,
綠意盎然的稚嫩樹皮膨脹,抑或
綠茵包裹的花苞綻放;紫羅蘭
從躲藏的角度窺視,半是
為了自己的美貌害怕:朱紅薔薇
盛開它一顆心,明豔琉璃苣
猶如晨星閃耀。蝴蝶,
身著塗抹棕金色調的彩衣,
佔據涼亭裡的羞怯風信子,
當作他們愉悅的椅子;頭頂飛過的鳥兒
驚得花朵盛開雪白,
用歌喉對森林施魔法:全世界
似乎歡欣覺醒!
可是啊--可是--。
我的靈魂沉重猶如鉛塊:
大自然無法帶給我歡樂;對於我,
這野心的奴隸,豔紅色澤的薔薇,
抑或金黃權杖般的番紅花為何物?明快鳥兒的
歌曲走調,甜美花兒
似乎只是炫耀,猶如不切實際的表演
嘲弄我的心;於是,猶如寓言裡的蛇
刺痛自己內心哀愁,我亦躺著,
自我折磨,自我鞭笞。
白晝漫不經心地
徐徐爬行日晷,直到日落
披上嫣紫,航向燦爛東方,
從那顆碩大圓球的火熱之心,
誕生超越凡塵俗世的美豔輪廓
美過最光耀鮮明的景象。
她穿了一襲衣袍,白過火焰,
或熔爐燒製的黃銅;她的頭頂
戴了只月桂冠,彷若巍峨天庭
瞬間殞落的孤星,
降落我身側。
於是我壓低身子,呼喊,
「噢,我千呼萬喚的你!噢,我望穿秋水的你!
不朽榮耀!偉大的世界征服者!
噢,別讓我頭無桂冠地離開人世;至少,
用你尊貴月桂葉妝點我的眉,
否則我卑微低賤。用響亮野心的
小號曲調及喇叭,吹響我的名號,
其他我無欲無求。」
對著我,
天使用溫柔嗓音,回答:
「不識真實幸福,
不懂人生崇高智慧的孩子,你的生命
是為了光,為了愛,為了笑而生;不是為了
虛擲青春朝太陽射箭,
也不是為了在靈魂餵養野心而生,
野心的致命毒液會腐蝕你的心,
將所有喜悅與歡樂破壞殆盡!待在這兒,
就在這鄰近花園的甜密空間,
一望無際的草地和甘美林地
迎接歡愉;野鳥的音符旋律
突如其來地驚醒幽靜小谷地,
牠該是你的玩伴;而朵朵搖曳生姿的花
都應該主動盤繞在你的秀髮上--
這是遠比榮耀桂冠的驚人重量
更加適合你的花環。」
「啊!徒勞無果的禮物,」
我驚嘆,不顧她深謀遠慮的話語,
「這些凡世俗花,短暫生命
終將受到晨曦落日所累。
正午的震怒可以燙傷薔薇,
磅礡雨水亦可奪走番紅花的金黃;
但是名譽的不朽皇冠,
唯獨不死的月桂榮冠,
年年歲歲終無法摧殘,寒冬的冰凍尖牙
無法穿刺破壞,俗事亦不可褻瀆。」
天使未搭腔,遺憾的迷霧
遮蔽陰暗了她的臉龐。
然後,就我所知,
我的雙眼,重新燃起
野心的火炬,
熊熊火焰噴射出兩道筆直光束,
光輝耀眼的火光底下
月桂冠捲曲歪扭,猶如天狼星
枯萎成熟穀粒,一片蒼白葉子
凋落至我的眉梢;我驚嚇一跳,
感受到名譽的強大脈動,聽聞遠處
傳來無數國度讚譽我的聲音!
美好人生神采飛揚的一刻!
然而--各國讚揚竟如此貧瘠!
榮耀的號角多麼空虛!苦澀荊棘
就藏在月桂葉裡,它的利齒
芒刺燒灼,深深啃咬,直到烈火和紅色火焰
彷彿完全腐蝕我的大腦,將花園
化作一片寂寥荒漠。
我狂亂揮舞著雙手,
試圖從淌血眉宇間,奮力摘下它,
卻徒勞無功;我發出了沉痛哀號,
讓流連忘返的星斗提前微弱黯淡,
我終甦醒,望見提心吊膽的黎明,
灰白臉龐眺探著我的漆黑房間,
內心暗忖這只是場空白無趣的夢,
但啃噬著我心的悲痛無止無盡,
眉宇上,荊棘留下一道血紅傷口。
*
厭世
絕望的刀刺進了我的青春,
穿戴空白世代的俗豔裝束,
讓一隻隻手竊取我的財富,
將我的靈魂編入女人的髮,
當命運使喚的新郎,──我發誓
我並不願!這一切對我而言
都不及啃噬海洋的細微泡沫,
不及夏季空氣裡沒有種子的
薊花冠毛:最好冷漠遠離
惡意毀謗我、嘲諷我人生的愚者,
他們不識我;最好留居
低等下人的簡陋屋頂,
而不是歸返紛爭的粗啞洞窟,
在那兒,我潔白的靈魂初次親吻罪的唇。
*
嗚呼!
隨熱情一一漂浮移動,直到靈魂
成了無風不可彈奏的上弦詩琴。
我為此,付出了
我的古老智慧,與清苦嚴峻的自我掌控?
我以為人生是二次複寫的羊皮卷,
在孩子氣的假期,盡情潦草塗鴉,
寫滿笛子和雙韻短詩的無聊歌曲,
卻只汙損了全部秘密。
當時我確實曾踏遍
日光照耀的高山,從生命的不和諧
敲擊出清脆和絃,傳送上帝耳裡:
那段光陰是否已逝?你瞧!我用小小一根荊條
確實觸到了羅曼史的蜜糖--
我是否必喪失靈魂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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