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了,分離已經就緒,
孩子們倚著回憶裡的日與夜,
蛟龍沉入時光無際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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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無名無姓的角落
柴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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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家
回憶(Recorder):源自拉丁文re-cordis,意為再次經過心靈。
--Eduardo Galeano《擁抱之書》
突然我記起妳的臉。
妳的臉挨著惶然的表情醒來,
才發現睡在我
無數時間盤桓的房間。
我看見妳,操持陌生的肢體,
陌生的,彷彿流亡者
被迫遷到與己無關的大地。
我叩著妳的臉衍生的意義,想起過去
在教室裡萬分迷懵……
那些致力於仿效男學生的時刻,
陽光下,覺得看不清。
*
後晚年
你努力保持你的生活
同無限的時光協調
--Eugenio Montale〈三角洲〉
這是你的後晚年。
將近二十個春天靜立不動,
在那宛如中藥櫃,
其中一格署名的小抽屜。
我來找你,一年一次。
透過郵票大小
婉轉泛黃的窗,
看見你始終穿著有領的藍綠色衫。
生命在時間的齒輪間
磨成銀粉。你本屬於年輕的身影,
年輕的,五〇年代一艘遠洋貨櫃船上
瘦高的身影--
那時你手裡旋轉著不同國族的
銀幣,如同年輕的眼球
望著世界上每座巨港,
就緊鄰在艙房門口的光線裡……
我只是不敢想你
如何度過這無法想像的歲月。
你在又不在,彷彿頻道上
一再重播的老電影。
這是你的後晚年,
我關上艙門,感覺到
老船員在時空的漣漪之中,經歷一次
又一次遠洋的航行。
*
地質學
世界沒有發現,你用雙手造出的投影已經走過那麼遠,腳印的脊索自
寒武紀遍佈到明天的遺跡。在這樣的轉速裡,你把掌紋抽出來,越拉
越長,做成一襲毛衣,把所有滅絕的物種織進去。晚一點,你老了裝
在毛衣裡面,太陽的化石在手裡相當寧靜。
*
許多無名無姓的角落
曾經我擁有地圖,在道
路滾動的座標中聽見許多腳
步聲一掠而過。那是我空空
如也的年歲,人們還抓著手
提行李如一條以走失為家的
流浪狗,鎮日相認這片地圖
上許多無名無姓的角落。我
想我見過,大量消失的風景
還魂,它們在我經驗瘦弱的
身影裡,靜默地行走。
*
冬天的住處
凌晨四點,地底湧出微笑的餘震。
引擎停歇。市聲沉默。
房子如同大街入睡的內臟。
孩子們清醒著。她捏緊
他的手,彷彿想在搖籃裡
保持僅有平衡。
小小的安靜的套房,
暖爐閃著微光--暗夜裡,
他感覺這是井底
深處,或一條巨大的鬚鯨
體內溫暖潮濕的地方。
她問「未來我們會怎麼樣?」
窗外響起夜曲:冬風的喘息聲。
狗吠。雞夜啼。
一條街遙遠如夢境。
*
惟一的真跡
太陽漸甦,孩子們翻身,
她看他窗簾旁的臉有微光緩流。
分離已經就緒了,他們反覆
反覆在淨空的房裡回顧
生活過的氣息--靜默,激情,
相伴是所知惟一的真跡,
星期一沉入蛟龍透明的長頸。
她與他久久對望,在各自
南北極的方向互訴不安。
是時候了,分離已經就緒,
孩子們倚著回憶裡的日與夜,
蛟龍沉入時光無際的河面。
*
結業式
黑暗輻射整間打烊的商場。
掩上員工入口,今天我從中退席。
影子上,制服仍依附
而員編已勾銷。
長廊空無一人,
千百本書傳來低語--
高櫃擁擠,整架的手指
向它們致意:曾經我知悉許多靈魂
做的每個夢,
每個夢都擁有創世的姓名。
*
在還未發掘的洞穴
今年洞穴裡的第一場雪降下來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跟我一樣
的寒冷,我不知道,因為我從沒了解過別人的冷,那麼久了,我對自己的
自私一往情深。在洞穴,我用鋒利的石刃劃破自己的手指,畫一個男人,
太寂寞了,我唱歌給他聽,那個男人過了兩天褪了色,那是拒絕的意思,
我的血液裡有那麼多自私的成分。我唱過那麼多歌,它們現在堆在一邊,
那些音樂在雪裡都凍死了,我從沒了解過它們的冷,只是繼續唱歌,儘管
唱歌使我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不見。明年春天來的時候,音樂將堆得
到處都是,而那個男人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彷彿這裡從來就悄然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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