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黑夜我從不索取什麼
黎明將給予全部
我對光一無所知
我對光……可生命就是有什麼在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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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帕麗夏
不尋常的入眠註定要醒在
最平常的早晨
使我不得不對一切熟悉的,重新覺得陌生
又不得不,對陌生的,接受
我在泥濘的夜裡
也把靴子跋涉乾淨了
另一只傾倒的,逃出一隻愛我的松鼠
替我叫出我的名字,平平細細地撕下今天的日曆
我看見一路下山時
手臂上的雨水長成緊湊的鱗
今晨我趴在窗口
像倒著念你的詩句──
逆著一片一片刮去
*
爸爸說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
爸爸重複講的故事有三個:
一個是三好學生沒評上,他去搔掉了班主任田裡的絲瓜
一個是同學請他吃一段一毛錢的甘蔗,他沒有要
一個是跟一姑娘處了半年要散,怎麼讓女方父母相信自己沒睡了她
自從出了鳥木村,就不再過問一座山的籍貫
他出差過許多地方,只給我傳過一次訊息:「我在黃土高原上」
他開過摩的,開過藥房、KTV,全都倒閉後
學習舞蹈、書法、聲樂和太極,全都放棄後。一個下午
坐在客廳的電視聲裏,自己單手用鋼琴彈了一支草原小夜曲 Si Do Re Si Si
Si La La Si Do La Re Si,一些遺憾就不藥而癒了,也不再戒煙
開了一陣新車,仍然不厭倦這個毫無信譽的小城
今年夏天,他租了幾十畝地在郊區,心裡的計畫已經不再和我媽說
但他告訴我,這裡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最好的葡萄和最好的蓮霧
我問爸爸什麼是最重要的──
爸爸說,當然是橄欖
我曾以為所有人都會回答自由
*
在車站,一個慢人
早晨走進城市的煙霧
街道空曠得像,剛剛走過一條行刑隊伍
忽然讓人希望了一會兒
我注視著,天橋上
建起了比城市更偌大的烏雲
工地上的紅氣球,正移走一小片天空
到極遠處,才讓我看見了眼鏡上的污垢
然後我開始呼吸
在公車站的長椅上坐下
男人站在自己的痰上
抽完今天的第二根菸
丟進垃圾桶上的半杯飲料裡
他上車後,我才看起了下車的人
戛然而止的電鑽聲
使我突然聽清了路人的一個好字
我想起我帶了書
又想起了把它落在了昨晚的公車上
打開在兩百二十五頁面朝下
它肯定以為我就像平時去接個電話
或者跑去廚房關個火
就像你平時那樣,可我再也沒見過你回來
蒙塔萊有一首詩
使我讀懂了月光曲的黑暗:
「常常等候著你
在車站冷冷的霧中
踱步徘徊,咳嗽,買著
甚至不知道名稱的報紙……」
你不知道船底的水,是怎樣從腳底開始吃起一個人
你不知道水退之後要怎麼生活
兩個硬幣一早就準備好了,捏在掌心
像人心碎時準備吞服的兩粒藥丸
其實離開只要
乘上一輛隨地球自轉的車
但烏雲還遲遲沒有動靜……
我是來等人的,慢慢成了等車
我一直這樣肅穆地坐著
*
歡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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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很久沒來到這條街上
還是秋天過早地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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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抱著一個蒙灰的陶罐
花楸樹站在髒髒的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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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奔跑起來
比人間任何相聚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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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次你向我走來
十二次你離我而去
於兩場雨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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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種下了十月的玫瑰
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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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月
要好多好多毒
才夠開一朵花,於我的瞳中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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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九點的月亮太美
我們只能倒退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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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香放慢了
你說
讓我們變成螢火蟲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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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變成螢火蟲
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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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掌終究不是奇蹟的一部分
只有我走路的沙沙聲,是你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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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尋找你
像鐘聲在尋找最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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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望你
如仰望一個罕見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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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麵包樹上的女人,你愛上了
你這月食的嬰孩
恨不能死在群鳥的撲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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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靴子,你的沙袋,要拴在月之高處
潮水能拍打到的地方
多年,響成我耳朵裡的一根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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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過的,就是昨日了
殘忍可愛的
像祖母蠟般的皮肉裡
珠寶上厭棄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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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忍可愛的,一隻真空中的蝴蝶
還在吸吮大地的無言
以夢給出人生如夢的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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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黑夜我從不索取什麼
黎明將給予全部
我對光一無所知
我對光……可生命就是有什麼在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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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後仍然柔軟,四肢伸向道路
歌聲在風中迅速結痂了
而風卻還往深處敲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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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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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天過早地存在的街上
散步,虛構一場對話
就像花與花之間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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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忽然理解了你的佝僂
*
排隊
說來也很簡單
出席過幾個婚禮
很快就輪到你自己的
參加過幾個喪事
就輪到別人來哭你了
在這之間也有漫長的中場休息
所以此刻我們能站在停車場抽菸
但很快又回去排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