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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該如何燒錄黑暗

作者:蕭宇翔 

出版:雙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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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聽托馬斯彈琴

 

 

一九八九年,藍房子更顯衰舊

推開木門,藉月光洶湧的水壓

 

我聽見琶音流暢,踏板時機

恰如其分,托馬斯正值健朗

 

在急煞的琴聲中站起,他走向我

挺拔如一陣銀濤。而我糾結於

 

要時間靜止而時間未曾

但正因如此,韻律找上我們

 

「我帶了唱片來。」預先抹除

演奏者與年份。托馬斯接過

 

這躁動的漩渦,他持以安分的手

難掩的期待,「海頓?」他渴望它旋轉

 

我明白不忍越是殘忍

就讓音樂漲潮,接管這琴房

 

燈光流線而琴弦排浪,送他

入黑暗:這一切離心撕扯的中心

 

我聽見他在顫抖、喘息:「單手彈奏?」

「是的,恐怕──」我潰堤的負疚

 

此刻,半個托馬斯一動不動,而另一半

坐在未來彈琴,那是二〇〇一年秋天的錄音

 

此刻黑暗燒錄著我們,直到唱片彈出槽隙

睜開光縫,我看見他靜止於潔白書封

 

──何曾靜止?此刻

面對鍵盤,輪到我再現那顫抖

 

與喘息──遙遠的韻律自我內部

加速流出,要我敲擊、敲擊

 

 

穀雨前夕

 

 

快雨──伴奏響起,我猜

這是春歌的最後一首了

浮萍生在黃昏,岸邊搖著一棵桑葚

人們在屋裡點燈、默讀、習字

到天明──雨時晴

  

答應你早晚加衣,不在大汗吹風

注意噴嚏、肩頸、脘腹間的脹痛

也答應你要漫步,釣魚,早起

早睡,微微進補並切忌過盛

──都失信沒有做到

  

「讓心胸灌滿風,像一頂

面朝大海的帳篷?」我只學會

窩居陋室,將蘿蔔、洋蔥

切薄直到透光,把焦糖和蘋果

丟進鍋中一起攪煮。一起攪煮前

偷塞口中先嚐一片再說

  

穀雨前夕的白開水裡有一股甜味那彷彿

是黑糖,你相信嗎?銀樓招牌

一窩燕巢竟未被棍子戳落

我為此差點掉淚而聽見風鈴斷線

不──那應是有人

開門走向我,指尖一串鑰匙的閃爍

  

對我說:「這裡沒有光,」

不是神的語言而是完全的反面

走向我,輕拍我的腿,我聽見:

「自己走。」就慌然站起

一雙躁動的腿腳向前

  

外頭是午夜,午夜一座

被照亮的拱橋:一把古老之弓

宛如蓄力向上,上方

──月亮已馳遠

這霧一片。趁著感官和腳步

都處於一種加速度

  

我要跨過,穿越

推開這道明亮不真的門

去和那些曾因憂愁

而互傷了的朋友們和解

去見大師,即便未曾望過其項背

只識得短衫、佝僂、深眼窩

他薄雲的髮,一片半融的雪

  

足以播穀和降雨了

這是春歌的最後一首

沒有任何到來是為了應允承諾

只有迅敏、躁動,一雙幼鹿的腿

趁著腳下的膏土傳來脈搏

你要我去穿越,去跨過

混入即將消逝的人群,抓住

虛空中的環形

  

坐同一班地鐵,和他們

通往霧散的夏夜

 

 

萬華行

 

 

  兒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復以兒為念。──蒲松齡〈促織〉

  蟋蟀瘋狂地踩著縫紉機。──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波羅的海〉

 

不做太陽,不做月亮,當然

也不做律師或醫生,難道要我

待著,安靜,做一層灰嗎

只在暗中燃燒,不免感到一股屈沉

掉在大街上,羞於撿起來繼續抽

 

天空降下靄靄的保麗龍,有個小孩

在陽台上搓呀搓,媽媽從後面逮住他

三個巴掌,啊啊啊──真想和他說

別哭我也一樣,沒見過真的雪

 

僅有的世界正從低解析地螢幕中顯色

快速到模糊。「這裡是哪?」他湊過來問

我正在雪地中疾駛,菸捻熄,懶得理他:

《極限競速:地平線4》,機台只有一個

要玩去後面排──

 

石頭震動玻璃,光絲穿梭針葉林

縱然知道電子位元在屏幕後縫製著一切

但一心無線的風箏已在虛構的天空中放飛

這賽道,這風,我的香料,我的群島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一雙空空的手

緊握磨爛了的方向盤,腳下油門放緩

金殿上正融雪,山峰外轉著漩渦

想及這美景既是環狀,還不能回頭

好笑地感到悲傷──

 

下了機台看到他,亞麻色頭髮的小孩

那麼小,坐進偌大的艙,哆

哆哆哆哆,剩下的五十塊全借給他

我說跑啊,怎麼不跑?但油門太遠

他的小短腿怎麼踩也搆不著

 

畫面在他睜大的瞳孔上加速

氣象翻旋的兩顆星球,雲朵正散開

像墨彩滴入水中,那雙孤獨的眼從此

有神──直到我收腳停下油門

 

抱他起來,再從空中降下

他就這樣跟著我一路穿越萬華

轎車貨車大卡車,草草晃過主幹道

他就這樣賦予我一股實感

充盈我的本體,彷彿我才是投影

 

經過水果攤,鹹酥雞,公車站牌旁

吳宗憲永不疲倦,笑得跟鬼一樣

眼看一輛foodpanda騎往宇宙的盡頭

萬華卻是一口無底的井,我們跳啊跳啊

跳跳糖,轉啊轉啊沙威瑪,不敢回家

 

故事也能結束在這,但我已牽起了

那小手。怎樣小的手

會有這樣痛苦的心靈?應該問

怎樣痛苦的心靈

會有這樣小的手?──真想和他說

 

別怕我也一樣,沒見過真的家

 

 

 

芒種

 

 

因為這是芒種

 

雪落在山頂──銀針

飽滿痛苦之光的機鋒

若聰慧是你的預謀,莫非

悲傷也是?如何你睡

 

睡在這預謀的雪峰

任憑洋流迂迴而週轉

拂過你的側臉引起蕩然

你如何睡?當一些語言在冰釋

 

是在桑葚掉落的日子,突然

沒什麼可說,沒什麼

不能鬆開──否則緊握

一顆仍然的心如寓言搏動

 

聽說纍纍的冬青是來春

最美好的預言──這元素

勝於雄辯,邀請你

張耳,趁大地震撼前

 

聽見鳳凰的低鳴,風聲之大荒

入海的黃昏──落地前夕

高懸於安然的火化──和平

沒有大師,甚至苦痛

 

也沒有。「人子啊,因為

你誕生於世,因為一切都是

最好的選擇。」無效的

答案。假若誕生可以選擇

 

告訴我,什麼是生命

 

 

 

二〇二一年四月七日

 

  大夜已君臨,

  我且將書一放,

  城中的浮薄與喧囂又起──

  有人咳嗽,或哭喊或詛咒。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讀米沃什〉

 

這是歷史上眾多重複

詩歌死亡的一天

這是較幸運的一天,這是一班

較幸運的列車,一七七次自強號:

 

「禿頭的男人正在玩Candy Crush

 小學教師正備課:分數乘法

 她心想如何解釋這情境題,以生動

 活潑的方式寫在黑板上,配合口述

 一對大學情侶從志學上車

 她們要到頭城去旅遊,她們

 將座位上的扶手往上抬高一些

 這樣就可以靠彼此近一點點

 而另有一些被深愛的人們

 默無聲息,昏昏欲睡戴著口罩」

 

「請列車上的乘客們保持安全社交距離。」

列車長握著麥克風,聲音近似機器

太平洋正閃爍

即將進入隧道,一名文學院的學生

闔上《詩選集:扎加耶夫斯基》

看著眼前的景象再尋常不過

車玻璃上,黑暗正第五百次速寫他的側臉

他正動筆寫下的詩句將永遠抗拒完成

因為這是一次誤點,渡向永恆

如果詩歌能夠背叛死:

 

「數不盡的人們在車站集結

 集結失魂的雙眼在月臺等候

 等候他們所愛之人重新出現

 出現」

 

但火車快要駛出隧道了

一片白光襲來

只有這時候生命是真實的

像一張過曝的照片

 

誰在最後記住了他們?

進入隧道的一刻

黑暗也曾在玻璃上速寫他們的臉

那毫不遲疑的筆力

這是最後一次

這是詩歌之死,語言什麼也無法記錄

只有黑暗可以複述自己

黑暗的卵生正允為無限

 

我以為我會死但是我沒有

現在我將穿過同一片繼承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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