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麻雀
作者:宋琳(Song Lin)
出版:香港中文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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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
灰塵在大地上跳躍
樹、汽車和頭顱在大地上跳躍
一首輓歌在大地上跳躍
沒有更高的事物
群山之上一覽無餘
只剩下一座浩渺的建築,裡面
居住著心,破碎後重整的心
在大地上跳躍
酒在大地上跳躍,船隻繞過死海
人們站在山頂也感到如此渺小
捧出鮮花般的心相互比較
大地上億萬座房屋在跳躍
厚厚地覆蓋著地球
*
水壺
從水壺中的黑暗到軀體的黑暗,
是渾然不覺間來臨的夜。
我划亮火柴,坐回桌前,
回憶起日落前寫下的詩中的一行。
夜更深了,山上有雪,
崖邊那顆星被擦洗得更加明亮。
從黃昏起它就在那兒漫遊,
它大概渴了,像一只蟋蟀沉寂下來。
現在只有水壺在獨自歌唱,
像廚房裡的蟋蟀呼喚另一隻
荒野的蟋蟀。它也在呼喚我的嘴唇,
去輕觸溫暖的、雪水茶的芳菲。
多奇妙,一隻水壺,從不問我是誰,
隨時都能給我安慰。
呦優美的弧形,婦人般的柔順,
水傾出又傾入,欠缺了又滿盈。
而我知道,有一個匠人打製了這隻
不知年代,灰色曲柄的水壺。
我熟悉孤寂中的慾望之渴,
倘若我出門,它或將伴我遠行。
*
告訴雲彩
一個個尖頂刺入天穹,一排排浪翻滾,
輪輻和磁鍼都不會停止,欲望也不會。
我們活在世間,拋開苦難不談,
走在街上,大步流星,依然先前模樣。
梅花看過了蟋蟀歌聲又起,
月光浣洗金棕櫚的綢衣,和我們
神聖夏夜的歡愛,燕子傾斜,
有點嬌慵的人兒多嫵媚。
詩人下地獄,與亡魂交朋友,
而市儈們抹著嘴唇,站成一圈,
擁著蜂腰或蛇腰進出轉門。
現在你看,西天那一彤紅的雲彩,
幻美,燦爛,點燃了銀行大廈的玻璃,
也把綠光的圓弧鑲入松鼠的眼睛。
我為何不能讚美這哀傷的天使,
這迴光之海的驚心動魄,
這可見的移動的樂園,奇蹟人生
短暫的萬花筒?我為何要去想,
我有多孤獨,多厭煩,多絕望,
像那些入夜以前將客死他鄉的人,
像哈姆雷特?就這樣告訴漫溢的雲彩,
說我們已來到陽台,且啜飲又觀望。
*
致可能的外星人
億萬年之間,群星誕生,群星死去。
仰望星空的人在夜晚看見的
不過是感官的鏡像,
內心的諸多渴望之一。
夜涼如水,要有一扇窗,讓未眠人
斜倚着沉浸在天體的氣氛中。
思念賦予她,心靈的無窮奧妙,
賦予他勇氣,靜息等待。
要有一座橋,橫越銀河的洶涌,
要有一夜,照亮別的漫漫長夜。
億萬年之間,或許你終會聽見
織女的杼機或牧牛郎的一聲哀嘆。
天上人間,最最遙遠的距離
也許是兩個人——從你到我。
星星與我們究竟是什么關系?蒼白的火
燃起我們身上的陌生的戀情。
透過太平洋上空紅色的雲霧,
今夜我在一條船上閱讀星圖。
星光的崎嶇路,燦爛而甜蜜,
你快來吧,乘上飛碟向我飛來。
*
用詩占卜
用一個被棄絕的詞
從凶手那里奪回的詞
顛倒卦象
雙手握住最下面那個爻
讓它動起來
將要來臨的,我們知道你
廣袤的夜,廣袤的無名
你,異鄉者,隕石形狀的人
站在初地的邊沿,如在十地
那裡一座艮山
刺破大氣層
一粒精子前來做客
進入橐籥
你召喚燈蛾,你召喚死者
你掘一口通向鹽池的井
你敲打恐龍蛋,從中
取出一封來自玄武紀的信
讀吧,讀給我們聽
我們知道
那結痂的祥瑞也是你的
用一個暗啞的詞
盛放你的聲音
把它拌入黏土,敷在傷口上
把星座的咒語也拌進去
眼睛的網所泄漏的
我們收在心的葫蘆裡
你,異鄉者,為我們占卜!
*
雨後雙廊的下午
--給葉永青和八旬的短信
栓在岸邊的小船在搖晃中睡著了,
微波起伏,彷彿有人在水下搖櫓。
除了欸乃這個詞,沒有別的詞可以呼喚出
遠山的靉靆和一座高山湖
潑濺到天邊的綠。那裡百萬噸的雲,
正朝這裡湧來,彷彿
百萬頭母牛正被一個空行母
趕下山來,為了來慶祝
一座新屋的落成。這時,玉几島上,
人人都換上新顏,人人都在忙碌;
七八個鄉紳相互拱手,揖讓,
談笑酷似舊時代的鴻儒。
這時(也就是酉時),風車收起了呼嘯的網罟,
蘆葦的細莖平衡住飄落的草鷺。
一個婀娜在餐桌旁的美婦抬頭一望,
雲的儀仗隊裡,那空行母朝下一指,
百萬道光芒便匯聚成瀑布,
彷彿噴香的醍醐,向著下界
那些個頻頻鞠躬的,葫蘆狀的頭頂
緩緩地傾注。於是那水下的人
爬上船來,打了個寒噤,給自己倒了點酒。
整個雙廊沒人看見他
怎麼偷走了這個酩酊而
遍地錦繡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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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不喜歡牛郎織女的典故(我覺得那根本是個偷窺和強迫婚姻的故事),但致可能的外星人這首詩,真是出乎意料的可愛情詩。
閱讀時有被可愛到(笑)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