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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玻璃門內

作者:夏目漱石

出版社:遠足文化

Isbn:978-986-8835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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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6

 

  她的心胸已受到了無藥可救的嚴重創傷,與此同時,這創傷也給她帶來了一種普通人沒有經歷過的美妙回憶,使她面目生輝。

  她像珍視寶石一樣,鄭重其事地把這一美妙的回憶永遠銘刻在心間。可悲的是,這一美妙的回憶就寓於使她遭受比死還痛苦的創傷裡,這二者猶如紙的正反面一樣不可分割。

  我對她說:「請你在能醫治一切的『時間』的流逝中聽其自然吧。」她喟然長歎道:「這樣的話,我那寶貴的記憶也要漸次消弭了。」

  公正的「時間」會從她手上奪走那至貴的寶貝,但也會使她的創傷漸漸痊癒。「時間」讓熾烈的生的喜悅朦朧而恬淡,與此同時,它也在努力使眼前隨同喜悅而來的活生生的痛苦得到解脫。

  我想,即使奪取她心中篤愛的熾烈記憶,也要讓「時間」抹掉從她的創傷處淌出來的鮮血。因為我認為「不管怎麼平庸,活下去總比死好」,這是適合她的情況的。

  我這個一貫篤信死比生可貴的人所表示出的這種希望和箴言,終究無法超越那充滿不愉快的生。而且,這種作法明白無誤地證明了我在具體行動上是一個凡庸的自然主義者。我至今還在用半信半疑的眼光凝視著自己的內心深處。

 

 

p.150-154(摘自夢十夜中的第一夜,全文錄入)

 

  我做了這樣一個夢。

  我抱著胳膊在枕畔坐下後,仰臉躺著的女子輕聲地說道:「我快要死了。」女子把長髮披散在枕頭上,中間是一張輪廓柔和的瓜子臉。白皙的臉頰深處泛起溫潤的血色,嘴唇的顏色當然也是殷紅的,無論如何不像要死的樣子。但是女子用輕微的嗓音清清楚楚地說道:「我快要死了。」我聽後也覺得:她大概是要死了哪。於是俯身注視著她,問道:「是嗎?你要死了嗎?」女子說著「當然是要死了呀」,一下子睜開眼來。這是一雙潤澤的大眼,在長睫毛的包圍之中,一片烏黑,而在烏黑的眼珠深處,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

  我望著這清澈可見底的黑眼珠發出的光澤,心想:這樣也叫死嗎?我殷勤地把口湊向枕頭旁,又問道:「不會死的吧?不要緊吧?」於是女子像在做夢似的瞪著烏黑的眼睛,依然用輕輕的嗓音說道:「可我是要死了,毫無辦法呀。」

  我鄭重其事地問道:「那麼,你能看見我的臉嗎?」對方嫣然一笑,說道:「能不能看見?喏,這兒不是反映著嗎?」我默然,把臉從枕旁移開。我抱著胳膊,心裡在想:看來非死不可了。

  過了一會兒,女子又啓口了:

  「我死後,請把我埋了。請用大的珍珠貝挖坑,請在我的墓碑處放上從太空中隕落的星星的碎片,並請你守候在墓旁,我們會再次相見的。」

  我問她:「什麼時候能在相見呀?」

  「太陽會升起來的,是吧?然後又沉下去,對吧?接著又升起來,然後又沉下去,對不對?在這火紅的太陽東升西落、東升西落的過程中,我說,你能等候我嗎?」

  我默默地點點頭。

  女子把輕輕的嗓音拉大了,果斷地嚷道:「請你等一百年。請你坐在我的墓旁等一百年。我一定會來見你的。」

  我便答道:「我等後。」

  這時,我那非常清晰地反映在她那黑色眼球中的身影,猝然散亂了。我覺得這彷彿寧靜的水面倏地一動,把映在水中的倒影拂亂而驚跑了。也就在這一瞬間,女子的雙眼一下子合上了,淚水從她那長長的睫毛間垂向臉頰──她死了。

  我便走下庭園,用珍珠貝挖坑。珍珠貝是一種碩大、光滑而邊源鋒利的貝殼。每抄一下土,貝殼裡側就在月光的反射下閃閃發亮,濕潤的泥土味也冉冉而起。不一會兒,坑就挖好了。我把女子放進坑裡,然後把柔軟的泥土輕輕地蓋上去。每蓋一次土,珍珠貝的內側就反射出月光。

  接著,我拾來從太空隕落下來的星星的碎片,輕輕地放到土上。星星的碎片呈圓形,我想,這可能是因為來自太空,在長長的隕落過程中把角都磨圓滑了吧。當我抱起碎片往土上放時,我的胸和手都有些暖了。

  我坐在苔藓上,抱著胳膊,兩眼望著圓形的墓石,心裡想著「從現在開始,我要在這兒守候一百年啦。」這時,正如女子所說的那樣,太陽從東方升起了,這是一輪碩大的紅日。這太陽又如女子所說的那樣,不久就落向西方,是紅光依然地驟然落下去的。我計著數──這是一。

  沒過多久,鮮紅色的太陽又漸漸騰起,然後,又默默地西沉。我便記著數──這是二。

  我就這麼「一、二」地往下數,自己也計不清看到過多少紅日了。數啊,數啊,數不盡的紅日從我的頭上通過去了。但是這滿一百年的日子還沒有來臨。最後,我望著生了苔藓的圓石頭,懷疑自己很可能是受了那女子的騙了。

  這時候,只見植物的綠色莖條由石頭下斜著朝我這兒伸來。眼見著越來越長,一直伸到我的胸部才停下,旋即在搖搖擺擺的莖的頂端,出現一房微傾著腦袋的長型花蕾,並開出了蓬鬆的花朵。這花兒香極了,不啻是把潔白的百合花放在鼻下所聞到的那種沁人肺腑的香。露水從深邃的上方啪搭滴到花上,這花兒因著自身的重量,顫巍巍地搖晃了。我把腦袋湊向前,去親吻冷露滴中的白色花朵。當我從百合花中抬起頭,無意中望了望遠處的天空,只見一顆晨星獨自在閃爍。

  「這滿一百年的日子已經來到了哪!」──此時此刻,我這才察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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