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地

陳先發

 

 

鋸木聲妨礙了我。柳樹立於眼前

我畫不出

柳樹應該置於一個人虛無的懷抱裡

我不是那人

我無法證明身在此時

也無法離開自己的身體到達某處。

我們的筆下曾是滿的

如今被洗劫一空

――等到除夕鞭炮響起

我將從頭到尾嚥下這棵樹

向垂死的一年致敬

 

此時,此地。柳色是荒謬的

卻自有其根部

我忍受那罕見的色彩與形狀

又從未滿足於其中任何一件

 

 

晚安,菊花

 

 

晚安,地底下仍醒著的人們。

當我看到電視上湧來

那麼多祭祀的菊花

我立刻切斷了電源――

去年此日,八萬多人一下子埋進我的體內

如今我需要更多、更漫長的

一日三餐去消化你們

 

我深知這些火車站

鐵塔

小橋

把妻子遺體綁在摩托車上的

丈夫們

亂石中只逃出了一隻手的

小學生們

在湖心燒掉的白鷺,與這些白鷺構成奇特對應的

降落傘上的老兵們

形狀不一的公墓

未完成的建築們

終將溶化在我每天的小米粥裡

 

我被迫在這小米粥中踱步

看著窗外

時刻都在抬高的湖面

我說晚安,湖面

另一個我在那邊閃著臆想的白光

從體制中奪回失神的臉

 

我說晚安,

遠未到時節的菊花。

像一根被切斷電源的電線通向更隱秘的所在

在那裡

我從未祈禱,也絕不相信超度

只對採集在手的事物

說聲謝謝――

我深知是我親手埋掉的你們

我深知隨之而來的明日之稀

 

 

2009年5月12日汶川地震一周年。

 

 

垮掉頌

 

 

為了記錄我們的垮掉

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

 

為了把我們喚醒

小魚兒不停從河中躍起

 

為了讓我們獲得安寧

廣場上懵懂的鴿群變成了灰色

 

為了把我層層剝開

我的父親死去了

 

在那些彩繪的夢中,他對著我乾燥的耳朵

低語: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這麼厭倦啊厭倦

甚至對厭倦本身著迷

 

我依然這麼抽象

我依然這麼複雜

 

一場接一場細雨就這麼被浪費掉了

許多種生活不復存在

 

為了讓我懂得――在今晚,在郊外

腳下突然出現了這麼多深深的、別離的小徑

 

 

 

再讀《資本論》札記

 

 

奢談一件舊衣服,

不如去談被榨幹的身體。

他說,凡講暴力的著作常以深嵌的囈語為封面。

第一次枕著它,

是小時候陪父親溪頭垂釣。

老黨員搓著手,

把骯髒的誘餌撒向池塘。

我在獨木舟上,在大片崩潰的油菜花地裡

睡到心跳停止。

日冕之下,偶爾復活過來

記得書中一大堆怒氣衝衝的單詞

 

對家族,這是份難以啟齒的遺產。

祖母信佛,

而父親寧願一把火燒掉十九個州縣。

這個莽撞的拖拉機手相信,

灰燼能鑄成一張嶄新的臉。

他們爭吵,

相互乞求,搏鬥,

又在深夜的走廊上抱頭大哭。

祖母用白手帕將寺廟和諸神包起來,

藏在日日遠去的床底下,

她最終餓死以完成菩薩們泥塑的假託。

而父親如今也長眠山中,

在那裡,

「剝削」仍是一個詞。

「均貧富」仍是一個夢想。

墳頭雜木被反諷的雨水灌得年年常青

 

為一本舊書死去,

正是我們應有的方式。

多年以來,我有持鏡頭寫史的怪癖。

只是我不能確知冤魂項上的絞索,

如何溶入

那淅淅瀝瀝的空山新雨。

因為以旗為餌的城堡早已不復存在。

理當不受驚擾的骨灰,

終不能免於我的再讀。

初識時,

那三、兩下醒悟的鳥鳴仍在。

像池塘在積攢泡沫只求最終一別。

而危險的尺度正趨於審美的末端

 

 

注:1867年,卡爾·馬克思(Karl Marx)《資本論》第一卷出版。

 

 

菠菜帖

 

 

母親從鄉下捎來菠菜一捆

根上帶著泥土

這泥土,被我視作禮物的一部分。

也是將要剔除的一部分:

——在鄉村,泥土有

更多的用途

可用於自殺,也可用來堵住滾燙的喉嚨

 

甚至可以用來猜謎。

南方丘陵常見的紅壤,雨水

從中間剝離出砂粒

母親仍喜歡在那上面勞作。

它又將長出什麼?

我猜得中的終將消失。

我猜不到的,將統治這個亂糟糟的世界

 

是誰說過「事物之外、別無思想」?

一首詩的荒謬正在於

它變幻不定的容器

藏不住這一捆不能言說的菠菜。

它的青色幾乎是

一種抵制——

母親知道我對世界有著太久的怒氣

 

我轉身打電話對母親說:

「太好吃了」。

「有一種剛出獄的澀味」。

我能看見她在晚餐中的

獨飲

菠菜在小酒杯中又將成熟

而這個傍晚將依賴更深的泥土燃盡。

我對匱乏的渴求勝於被填飽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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