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可信的幸福
和渺茫的幸福
───
寧靜
密絲特拉兒
現在我不能到街上去了:我隆起的腹部以及眼下的黑圈令我臉紅。但是把滿滿的一盆花端來這裡,就放在我的身邊,並且緩緩地撥動輕柔的琴弦:為了他,我要讓美麗漲滿全身。
我把玫瑰放在身上,對著熟睡的他朗誦永恆的詩歌。在涼亭裡一小時復一小時地採集陽光的酸。我要如果實般自我的體內蒸餾出蜂蜜。我感覺松林的風拂面而過。
讓光和風潤飾並洗淨我的血液,將之濯清,我將不再怨恨,不再饒舌——只有愛!
因為在這靜寂中,在這寧靜中,我正編織著一個身體,一個具有血脈、臉、眼,以及純淨的心的神奇身體。
*
財富
我有可信的幸福
和渺茫的幸福:
一種像玫瑰,
一種像刺。
即使被人偷走,
它們依然歸我所有;
我有可信的幸福
和渺茫的幸福,
富擁豐沛的紫紅
卻又滿懷憂傷。
啊,我深愛玫瑰,
又被那刺所深愛!
彷彿一對孿生的果實
雙重的形貌:
我有可信的幸福
和渺茫的幸福……
*
詠物集
1
我喜愛那些我未曾擁有
或者不再擁有之物。
我碰觸靜止的水,
停佇於怕冷的草地──
沒有一絲風顫動,在
這一度屬於我的果園。
我像從前一樣凝視著水,
忽然生出一奇想,
我悠緩地與水嬉戲,
彷彿與魚或與神秘。
2
我想起一道門檻,我曾在那兒留下
許多如今不再跟隨我的快樂腳步──
門檻上,我看到一個傷口,
被青苔與寂靜所掩。
3
我尋找七歲時他們告訴我,
而今已丟失的一首詩。
那是一個做麵包的女人,
她聖徒般的嘴歷歷在目。
4
一股香氣斷續襲來:
幸也,能聞到它;
細得彷彿非香氣,
而只是杏樹味。
我的感官回到童真,
我思索其名而不可得:
我嗅著大氣,嗅著大塊,
尋找無跡可尋得杏樹……
5
一條河一直在耳邊響。
我已經聽了它四十年,
那是我的血液在低唱,
或說它們賜我的節奏。
哦,童年的艾耳奇河,
我曾經潮流,涉渡。
它永與我同在:胸貼胸,
像兩個抱在一起的嬰兒。
6
安地斯山脈入我夢:
我行過峽谷,
聽到一種,近乎誓言般,
不斷響起的嘶嘶聲。
7
我在太平洋邊看到
我青紫色的群島,
其中一座島留給了我
死去的翠鳥刺鼻的氣味……
8
一個背,一個嚴厲又溫柔的背,
收束了我正做著的夢。
那是我路途的終點,
一旦抵達,便得歇息。
是一株枯死的樹幹或者我父親,
這模糊、灰色的背。
我不問,也不煩它。
我躺在它旁邊,靜靜入睡。
9
我喜歡一顆我從瓦哈卡或
瓜地馬拉帶回身邊的石頭,
紅紅的,堅定的,一如我的臉,
有一股氣息從它的裂縫中傳出。
我睡覺時,它一絲不掛;
我不知道為何將它翻轉過來。
也許我從未擁有過它,
我見到的是自己的墳墓……
*
離去
我的身體一滴一滴地離你而去,
我的臉孔在臨終聖油的寂靜中離去;
我的手在迸散的水銀中離去;
我的腳隨兩行灰塵離去。
全都離你而去,全都離我們而去!
我的聲音離去——它以你為鈴,
除了我們之外對一切保持緘默。
我的表情離去,在你眼前
它們曾經穿梭捲繞,姿態萬千。
固著在你身上的目光在我注視
你、杜松與榆樹的時候離去了。
我帶著你自己的呼吸離開你:
如同蒸氣自你的身體消失。
我在無眠與睡眠中離開你,
並且自你的回想消逝。
在你的記憶裡,消逝如那些
既非生於平原亦非生於樹叢的東西。
我將成為血,而你將在你勞動的
手掌以及嘴中的酒裡找到我。
我將變成你的內臟,燃燒於
我再也聽不到的你的腳步聲裡,
燃燒於寂寞的海洋般徹夜
瘋狂敲擊的你的痛苦中。
全都離我們而去,全都離我們而去!
*
最後一棵樹
──給奧斯卡‧卡斯特羅
這孤獨的邊緣
自出生即屬於我,
從我的側邊移向
我燃燒的一邊,
從我的額頭跑到
我粗硬長繭的雙足:
這座我血液之島,
這個微小的王國,
我將之完滿的交還,
伸長雙臂將之交給
我的最後一棵樹,
羅望子樹或雪松。
萬一在來世,我
得不到我得到過的東西,
念念不忘這怡人的
清爽和寂靜,
夢幻似的
飛奔過這世界,
我不要房屋的門階,而要
一棵樹,做我的庇護所。
我會留給它我擁有的
灰燼和天空,
我嘮叨的一面,
和沉默的一面;
我選擇的寂寞,
我得到的寂寞,
我為可敬又親愛的上帝
之光繳納的些微稅款,
我與雲和風所玩的
施與受的遊戲,
以及我對秘密泉水
膽顫心驚的理解。
喔,我真摯的大天使
賜予的顫抖的支柱,
有著花束和香油,
在每一條路前方!
也許它已誕生,而我
無幸得見,
或者它是那棵我如
盲童般抱著的無名樹。
有時一陣香氣落在
我肩上,一陣微風,
而我看到樹的腰帶
環繞著我的腰身。
也許它的樹葉
早已將我的夢裹住,
而死去的我在其下
歌唱,毫不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