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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像你我所想像的知識該有的特性:

隱晦的,鹹鹹的,澄澈的,流動的,全然的無拘無礙

從又冷又硬的嘴口汲取

世界的嘴口,源自於地岩嶙峋的胸乳       

不舍晝夜,在流動中被汲取,並且既然

我們的知識屬乎歷史,便也在流動中逝水般流逝。

 

 

───

 

作者:伊莉莎白‧碧許(Elizabeth Bishop 

譯者:曾珍珍

 

───

 

 

一種藝術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並不難;

好多的人事物似乎本來就打定主意

要失落,失去它們因此不算災難。

 

天天都在失去某樣東西。即使狼狽也得隨遇而安

丟掉的大門鑰匙,胡亂度過的那個小時。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並不難。

 

更遙遠的失落,更快速的失落要經常練習:

熟悉的地方,人名,以及你朝思暮想

想要前去覽游的名勝。失去這些不會帶來災難。

 

我弄丟了母親的手錶。還有!先前那棟,

甚至更早先的那棟,總共三棟心愛的房子。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並不難。

 

我失去了兩座城市,可愛的城市。更遼闊的,

我曾擁有的某些地域,兩條河流,一整片洲原。

天天思念,不過,這不曾帶來災難。

 

——就連失去你(那老愛說笑的聲音,一道手勢

是我深深愛著的)原諒我不願說謊。顯然

失落的藝術要精通依舊不難

即使看起來好像(寫出來吧!)好像一場災難。

 

 

 

寫給雨季的歌 

 

 

掩翳,哦,躲藏

我們居住的房子

躲在飆高的雲霧裏,

在有磁力的一塊巖石下,

巖石被雨和彩虹糾纏,

是暗紅似血的

菠蘿花,地衣,

貓頭鷹和線線懸泉

攀附的所在,居家般的

自在!不請自來。

 

迷濛的時節

雨水充沛

小溪喧鳴

來自形似肋排的翠籠裏

巨大的蕨葉底下;煙嵐

爬上濃密的草樹,優游

繚繞,倏忽迴轉

將房子和巖石

雙雙籠住,籠在

一朵私密的雲裏。

 

入夜,屋頂上,

盲目的雨滴四處竄流

常見的一隻褐色

貓頭鷹向我們證明

牠懂得算術:

五下──每回總是五下──

牠先頓頓腳爪,然後起飛

跟在肥嘟嘟的牛蛙之後,

牛蛙總先呱呱求偶

然後蹬上,交合。

 

房子,開門見山

開向白露

開向牛乳般白淨的晨曦

譪譪入眼,

慈懷普納眾生:

銀魚,老鼠,

書蠹,

大翅灰蛾;有座牆

任由紅癬繪製

渾沌無知的地圖;

 

燻黑了,弄髒了

被溫暖的撫觸

來自於溫暖的鼻息,

有瑕疵的,惟宜珍之惜之,

鐘鼓樂之!因為若干年

過後,時移境遷。

(噢,致命的變遷

令人情怯,蹉跎半生,

你我渺小的靉靉茫茫的

人生!)沒有了雨水

 

巨巖乾瞪著眼

磁力盡消,光禿禿,

不再披戴

彩虹或雨。

包容一切的空氣

連飆高的霧嵐也消失了;

貓頭鷹移棲

兩三道懸泉

懨然頹萎

在持續加溫的陽光裏。

 

           寫於高地小築

           卷耳別業

           石頭城

 

 

 

在彼漁行

 

 

夜晚雖是淒冷,

挨著漁行中的一間

有個老人坐著補網,

他的漁網,在薄暮中,若隱若現,

一種暗紫褐色,

梭子用舊了反而發亮。

空氣中有著濃烈的鱈魚腥味         

嗆得人鼻水直流、淚眼汪汪。

五間漁行的屋頂都有塔樓

以狹窄的木板滑坡斜伸而上

通往山牆裡的儲藏室

供單輪手推車上下裝卸。

入眼盡是一片銀白色:沉沉的海面

徐徐漲起,似乎正斟酌著要不要滿溢出來,

海色不透明,至於板凳的銀白色,

裝龍蝦的罈子,以及桅杆,散佈

在荒涼、嶙峋的岩石之間,

則是一種浮光的半透明

浮光如一棟棟老房子面岸的牆

長滿了翡翠色的苔蘚。

盛魚的大錫桶全都黏附著

一層又一層亮麗的鯡魚魚鱗

連單輪手推車也同樣覆蓋著

厚厚的閃爍著乳白虹光的鱗片,   

上面爬滿也映著虹彩的蒼蠅。

屋後的矮丘上,

嵌入稀疏的淡綠草皮裡,

有一具老舊的起錨機,

已經龜裂了,兩根手把褪了色,

鐵質的零件生鏽的地方

有暗鬱的斑漬點點,像極了凝乾的血。

老人接過一根幸福牌香菸。

他是我外公的朋友,

正等著一條鯡魚船進港。

我們聊起人口衰退的問題,

也聊鱈魚和鯡魚。

亮片黏在他的背心和拇指上,

他不知刮過多少魚鱗了,美中之最美的,

從不計其數的魚身上,用他那把烏亮的老刀,

刀鋒幾乎磨鈍了。

 

在水涯,在下頭

他們把船拖上來的地方,沿著長長的滑道

向下伸入海裡,細瘦的銀白色  

樹幹水平地舖躺著

跨過灰白的卵石灘,往下延伸

每根間隔四、五呎寬。             

 

淒冷暗昧深邃又絕對地澄澈,

非凡人所能承受的元素,

至於魚和海豹……特別是那隻

我每晚都在這裡遇見的海豹。

牠對我很好奇。也對音樂感興趣;

跟我一樣懂得享受全然的沉浸,        

所以我曾經唱浸信會的聖詩給牠聽。

也唱〈我們的神是大有能力的堡壘〉。     

牠豎立在水中凝視我

靜定地,頭稍微晃了晃。

然後就不見了,忽然又冒出來

幾乎在同一個地方,聳聳肩

一付不以為然的樣子。

淒冷暗昧深邃又絕對地澄澈,

澄澈陰灰冰冷的海水……後頭,在我們的背後

升起莊嚴高大的樅樹林。

藍藍的,與自己的影子交遊,   

近百萬棵的聖誕樹矗立著

等候聖誕節降臨。海水彷彿懸宕    

在灰色和藍灰色的卵石之上。

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同樣的海,時時

漠然的,微微地擺盪在眾石之上,

冰冷地自在逍遙於眾石之上,

在眾石之上和世界之上。

若是把手浸入海水裡,

你的手腕會立刻刺痛,

痛徹入骨而你的手會灼熱

彷彿海水是火的突變

攝食於石頭而燃燒出暗灰色的火焰。

嚐一嚐它,起先有苦味,

接著鹹鹹的,然後鐵定會灼痛你的舌。

它就像你我所想像的知識該有的特性:

隱晦的,鹹鹹的,澄澈的,流動的,全然的無拘無礙

從又冷又硬的嘴口汲取

世界的嘴口,源自於地岩嶙峋的胸乳       

不舍晝夜,在流動中被汲取,並且既然

我們的知識屬乎歷史,便也在流動中逝水般流逝。

 

 

 

 

約莫老式的一元紙鈔般大小,

美國或加拿大的,

幾乎同樣的色調:白、灰綠摻不鏽鋼的銀灰色

──這一幅迷你畫(一幅大型畫作的速寫?)

從未有人出價買過。

沒有用反倒自由,七十年來

作為家族的次級遺物

一手接一手附帶傳給接管的主人

主人偶而欣賞一下,或許根本懶得看。

 

畫的必定是新斯科細亞;只有在那兒

人們看得見搭著山牆的木造房子

漆成那種可怕的褐色調。

其餘的房子,稀稀落落,呈白色。

榆樹林、矮丘、纖瘦的教堂尖塔

──那細細的灰藍的一豎──就是吧?畫的前景

一片水汪汪的草原上有幾頭小小的乳牛,

兩筆就勾出一頭,但鐵定是乳牛;

兩隻餖飣小白鵝在湛藍的水中,

背對背汲食,旁立一根斜插的木條。

更近點,一株野生的鳶尾花,黃白相間,

從顏料管直接擠出塗上的。

空氣新鮮而冷冽;峭冷的早春

澄淨如灰玻璃;半吋寬的藍天

抹在鋼灰色的烏雲下。

(許是畫家拿手的筆法。)

毫筆輕揮,揮出一隻鳥正往左方飛去。

或者原是一撇蒼蠅屎看來像鳥?

 

天啊,我認得這地方,太眼熟了!

那位莊稼人的名字從我的記憶裡呼之欲出──畫中

正是他家的後方。他的穀倉背向草原。就在那兒,

鈦白色,一筆抹上。尖塔的影跡,

用畫筆的毫端細細描出,似有還無,

一定是長老教會。

那是姬樂史碧小姐的家吧?

那幾頭特定的鵝和乳牛

自然飼養在我出生之前。

 

一小時之內完成的速寫,「一氣呵成,」

有回從斗櫃裡拿出來轉贈給我。

「你喜歡嗎?我可能再也沒有多餘的空間

懸掛這些東西。

你的喬治舅舅,不,我的,我的喬治舅舅,

你的舅公,把它們留贈給我的母親

在他回歸英格蘭時。

你知道,他後來成名了,榮膺皇家學院院士……」

 

我並不認識他。顯然,他和我一樣熟悉

這地方,這一小片著實偏僻的鄉野,

只因常常凝神觀看它以致牢牢記得,雖然               

我們年齡相距甚遙。多奇妙。如今這地方依舊討人喜歡           

或許是記憶中的吧(現今鐵定變許多了)。               

我們的洞察力交合在一起──「洞察力」            

太嚴肅的字眼──該說我們的觀照,兩道觀照:

「模擬人生」的藝術和人生的本身,

人生和關於人生的記憶撞在一塊

變成難以分辨。哪個是哪個?

人生和關於人生的記憶撞在一塊,

隱隱約約,在一張布理斯托畫紙上,

輕描淡寫,但何其生動,細節何其動人

──那些我們白白享有的微量事物,

我們塵世生活中被賦予的微量託付。不算多。

約莫我們居住地的大小

也是牠們的:嚼食的乳牛,

鳶尾花,挺挺然微微抖動著,水

仍因著春雪的融化而漲溢,

不久將被砍伐的榆樹林,還有白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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