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何人斯，走過刀鋒的獨木橋
邊走邊笑（這種笑聲真像我的藥）
噢，賤人。來吧
來毀滅我的一生
＿＿＿
噢，柯南
作者：唐捐
出版：雙囍
＿＿＿
我羨慕厭世者的眼睛
我羨慕厭世者的眼睛
他能洞察樹的美德
甲蟲半腐的殻，不起眼
的岩石，剎那間的水紋
（厭世，使他的 vision
有了超乎同業的解析度）
華服不能阻隔美麗的肉身
以及肉身易腐的消息
銅牆不能防護豐滿的寶庫
以及美在彼岸的事實
（啊，他看穿了！）
萬物虛無。厭世者喲
他堅決地與隱士，狂人
怪咖，走在同一條道路
他執意把世界看穿
他熱心告訴我們 : 這是
假的那是假的，幸福是假的
美麗是假的，好吃好看好玩
甚至好爽，也都是假的⋯⋯
（彷彿他隨時就要歸去）
唉，他的帶有腐蝕性的眼光
於自己，於世界，於詩歌
都是祝福，也是災難
我羨慕厭世者的心
那麼狹小，單一，固執
把我們耽愛的世界喲
說成可怕的墓園
（他愛樹更甚於地球人）
他跟世界結仇，活著像是
漸漸死了。啊，浮世百年
漫漫徒刑。他的詩全是
獄中日記，卻比我的還美
一旦他想到 : 水紋
岩石，甲蟲半腐的殻
也許都住著一小部份的神
今夜，我通讀了他
（厭世者）全部的詩
聽到他在認真訴說 :
啊，愛是一場精心的騙局
花和樹，可能是車手⋯⋯
＊
假如愛你終將被你拋棄
世界，你住口！
別以迭代的星辰
春花，秋月，夏虫
繞著藐然一水
洄游不已的金魚
枝上鳥，窗前草，枕邊書
一個婀娜的男子或女子
向我，啟迪著什麼
噢，世界，請閉上你的
天籟，地籟，人籟
讓我靜一會兒
別叨叨絮絮地展示
繽紛的愛與美
老調子，老調子，老調子
我已聽得太多
就連一陣風
也蘊藏著真理
但這，有甚麼好說
因為美的，終將過去
我聽得越著迷
只會越失落
啊，世界，你動手吧
假如愛你終將
被你遺棄。那麼
來吧（花是美麗的
廢話）來吧（愛是
你佈下的餌）
來收拾我
＊
有的詩像靠片
有的詩像靠片
人家看，你也看
沒人說好，你就說靠
根據但唐謨先生的解說
靠片（cult movie）有些特徵
反文化，彷彿創意充沛，還有許多性愛
或政治的隱喻。它是爛片，但可能
比爛片多那麼一點點
你不能十分明白的東西
不必要的燒殺，肉搏，夢魘
為了露點而露點
為了疲倦而做了許多無意義的運動
（這就使得啞鈴槓鈴壺鈴紛紛取得了哲學價值）
有時是鬼片，那鬼卻美得
不近情理。有時是瞎片（哇哩咧周星馳）
你卻因此睜開天眼
或者說
那是鴉片。明知天下鳥鴉一般黑
（其實有的比較黑，有的沒有那麼黑啦）
明天，你又提頭來見
噢，親愛的讀者，下次你看到這種詩
請別罵他，畢竟他
（為了引誘你）
不惜毀滅日暖風和的星期天
＊
詩不能……
詩並無治療的能力。
（有時候，你需要的只是超級小刀，不是詩集。）
文字不能把一朵落花扶回它原來的位置。
（月光下，有人抽刀徐徐刮去樹皮，刻上十字。）
吶喊從來不能制止獠牙或持刀的手。
詩甚至無力揭穿什麼。
書寫不是針或線。世界華麗且殘破。但詩不負責縫補。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夜色洶湧。夜色淒迷。夜色退卻。
誰都不能抹去暗地裡持續擴大的傷口。
祈禱無法解決困境。
神不會制止奸邪。暫時。或永遠。
心頭一顆痣。薔薇舉刺。書架盈滿但空無。
午後無風。草木攢動。日頭兀自輾過天空。
詩不能控訴。捕捉。或安慰。
它甚至無力哀悼。
詩不能把憤世調整為慈悲。
文字不是止痛劑，美容膠，漂白水或修正液。
它只是銘刻。
並不負責放下。
＊
詩可以……
詩可以送你到深淵。
像鄰家姐姐誘你登入一恐怖而絕美的房間。
（青澀的果實稜角在熱風裡，漸漸磨圓。蟬聲像星）
韻律可以撫慰善良的心。啊，它也
可以叫醒遠方的神魔，成為你的夢魘
詩歡迎瘋狂。但瘋狂在現實裡總是貪得無魘。
（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
柵欄在搖。綿羊在叫。釜斤在笑。
詩的正義，是無力者聯盟相互注射的藥劑。
美不能解決憂慮。
神不會制止蠢動。暫時。或永遠。
夢裡一些煙。石頭翻身。蚯蚓耽思而無言。
午夜多風。明月如洞。黑鳥準時飛過天空。
（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啊，詩可以捕獲野生的哀愁
卻無能把牠放走
天邊一顆星
送來千年前的死火
詩甚至可以叫我們不要寫詩
假如越寫越恐怖，越腐敗，越虛無……
＊
白蟻劫
我聽到一種神祕的共鳴
從壁裡傳來，當我枯坐燈下
假裝是在體認痙攣的天地
之心。冥冥如咒，幽幽含情
啊，那是白蟻在嚙啃我的
甜蜜家屋，像哲人，一點
一滴，試著打通這顆執拗的
行星。猶記得兩個月前
當我造訪堆滿名著之秘境
初見她們湧現於我的罪與罰
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天真無邪
如樂園裡盡情嬉鬧的孩童
（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
是夜，我法喜盈滿，但有種
梁木其壞的哀傷。我的夫人
授我毒液一罐，說白蟻與汝
豈能兩存於天（花板）地（板）
之間。想起年少以來
從舊書攤搬回來的祕笈就要
逐一銷毀於牠們的口器而我
竟還沒讀完。我不免生出
一種被閹割的羞辱和恐慌
殺意蠭起，像花果山十三太保
從南天門一路砍到蓬萊東路
噢，我和我沾滿血腥的雙手
白衣女王和她死難的兒孫
那麼純潔，那麼肥美而悽慘
我乘著星夜，忍痛拋棄一箱
中毒的鸞書。蟻屍如字
遍布於天然古佛與月華老人的
法語之間，恍若白陽末劫
的啟示。是夜枕下有洞，洞中
盡是白衣女子婀娜的體態
妖嬈的歌，迷人的新詩與舊情
如懈慢界。我來，我寫，我淫蕩
我殺戮，我虛無，我嗒然若喪
我沉淪……。今夜一燈如我
微燙的心，帶著悔傷悠悠運轉
壁裡又傳來白衣國女子令人
心碎的歌聲。我的毒液已盡
殺意暫平，微有一種荒淫到底
的志億，誓與她們分頭並進
來吧，來毀滅這些好看的圖書
這美麗的家庭，這可愛的老行星
看誰置之死地，看誰劫後餘生
＊
何人斯
清洗我。奪去我全部的經驗值
啊，我真希望我是個素人
新買五尺刀在梁上誘拐我的眼珠
厭世者用力說出愛地球的100個原因
風通過鹿的角枝而成為霧
夢在我的頭蓋骨萌芽且枯死
彼何人斯，走過刀鋒的獨木橋
邊走邊笑（這種笑聲真像我的藥）
噢，賤人。來吧
來毀滅我的一生
附記：第二行，借本家從聖兄語，見其臉書近啵。
＊
膠袋志
－－為塑膠袋而作
1.渾沌身世
生於空。成於苦。聚散於兩間－－
我是眼睛與舌頭的化合物
見者皆盲，吃就是吐
萬種心思在分子間，既迴且旋
在你取得的那一刻我乃
驚覺自己：無用之軀
竟有無窮的用處。喔，充填我
以任何物。輕易得來的
不必輕易地消失
2.向故主導告
聖哉我主。你用過我。偶然
如分子閃失。經手，給我
生而為物的幸福，肌膚之親
（我就大大張口）或許也曾
經心。極平淡。且透明。
你曾向我證實我們可以一起
消磨美好時光。恬不知恥
在有機與無機合組之家屋
我和你的二三事，都成典故
－－那天，經你偶然提拔
（在超市）我才是我。你
決定我靈魂的構造：肉。蔬果
待蒸地饅頭。七顆半舊的網球
在冰塊和你之間，我曾介入
我與貓屎同在的午後。我看見
你和你溫暖的（可分解的）貓
聖哉故主。我曾以為這是歸處
經你提拔的，將分解在你的手
－－你不可能拋棄我。因為
不能。我將再來。憑著愛
3.廢渣生活的基本形式
只有垃圾理解垃圾。我們都盛滿
無用。與時間。故事與故事
相互殘忍的輾壓。無比
（我去過一座山）
深情。只有垃圾能夠深入，垃圾
的心。公園裡的廢人與罐仔皮
像我一樣的垃圾。三腿之犬
（山裡無數個我）
被吸管插得半死的鋁泊包，餐盒
有機固有殘軀，無機故無可憐
昨日花。屍。或人的碎紙
（我不能取消自己）
風起東南，火焚七日，土掩百尋
我恰巧像是一場零亂的夢
不備任何頭顱收留
（秋風將我從山中拔起）
兩隻垃圾在空中翻舞。像兩隻鳥
同煮於一鍋。我是多麼想
與牠共組幸福的家庭
（生出無數小垃圾）
4.海洋深處
惟我與眾魂靈，不克分解
在地球的子宮，大洋之深處
我是永恆。是殘存。是無關之物
－－牠們是游動的肉，各有原形
惟我不進食。不交配。亦不排泄
善等待。無痛亦無愛。我是
堅強的。細看魚的子孫們吃與
被吃。排泄以及被排泄。我看過
牠們的祖先。在岸上。魚曾在
我的裡面。主人曾在我的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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