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二手時代:追求自由的烏托邦之路
作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
譯者:呂寧思
isbn:978-986-262-316-9
出版:貓頭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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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從來沒有人教育我們自由是什麼,我們只被教育如何為自由而犧牲。」
她說,我寫了三十年,寫得筋疲力盡,為何我們還沒換來自由?
人類太容易遺忘過去,總是在重蹈覆轍……當1991年蘇聯解體那一刻,有人期待變革,有些人恐懼改變,二十世紀的九〇年代,俄羅斯的自殺人數是世界第一。《二手時代》這本書,便是透過二十年來一個個自殺者的人生,觀察社會痛苦轉型下,人類最深刻的本質和欲求。
我們是共產主義的孩子,卻在過資本主義的生活……最初十年的變革,是對資本主義與自由的嚮往,卻換來動蕩不安的社會景況。相較之下,過去的「共產」時代,顯得「單純」許多。我們看見,在自由開放以後,知識份子當起清潔工、大學教師在街頭叫賣。當社會結構改變,需要的能力與追求的目標也不相同,這是過去他們無法想像,如今卻無能為力的。無所適從的他們,不知未來該往哪裡走……
在這個名為自由的實驗裡,不論是學者、建築師還是清潔工,都在尋求更好的生活方式,宛如在找尋一個遙不可及的烏托邦。究竟是蘇維埃的本性過於根深柢固,讓他們無法走向另一種生活?還是他們注定只能追尋一個不可能的夢想?蘇聯解體已經過了二十年,如今人民憤怒於現狀,開始嚮往「往日」的美好,戈巴契夫成了人民的敵人,史達林重回人民懷抱,普丁繼續連任,猶如世界各地一再複製的「獨裁政權」。身為白俄羅斯人,她的國家目前的統治者也是從1994年至今從未換過。對她來說,蘇聯解體了,但周遭的一切仍舊沒有改變,如同她所遭受的迫害。終究,自由還是那麼遙不可及……
因為這本書好厚(快600頁),我放了好久才讀……
這本書很像紀錄片,作者訪談了各式各樣的人,由被訪者說出他們的故事。記錄下各式各樣的傷痛、殺人和被殺、對未來的想望以及隨之而來的幻滅。
坦白說因為死亡和失去所愛的故事實在太多,看到一半會慢慢有種麻木的感覺,然後又為自己的麻木感到震驚。
(全書我唯一覺得有趣的故事只有伊蓮娜•拉茲杜耶娃那篇──其餘故事都是痛苦──她因為發現一個死囚和自己夢中夢到愛上的男子有著相同長相,毅然決然拋棄家庭去追愛。實在是很「哇」的故事。)
另外書中提到,在史達林時代,政權監聽每一個人、並鼓勵人們告發彼此,害人者和受害者一起活在同一個空間,劊子手甚至過得更好。這部分不知怎麼讓我想到了台灣的白色恐怖時期,忘了在哪裡看到,白恐時期線人的比例約3%,仔細一算,你一定有認識的人(甚至是親朋好友),這樣想想,台灣也許也是如此吧,我們都在被殺者中生活,差別只是是動手的人亦或假裝沒看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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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36
這種社會主義曾經是我們的全部生活,但那時我們很少談論。而今,世界已經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我們的生活開始被所有人關切,它曾經是怎樣一回事並不重要,只因為它曾是我們的生活。我寫這本書,是希望透過一點一滴,透過一鱗半爪,發現家的故事,尋找社會主義的內核,比如社會主義在人的靈魂中究竟是怎樣的。我總是被狹小的空間所吸引,一個人的空間,只有一個人。實際上,在一個人的身上會發生所有一切。
為什麼書中有這麼多自殺者的故事,而不是普通蘇聯人民和平凡的蘇維埃人物傳記?其實說到底,他們結束自己的生命要麼是出於愛,要麼是因為年老,甚至只是為了興趣,想要解開死亡之謎。我找到了這樣的一些人,他們執著於理想,將理想深深根植於自己內心,絕對不妥--國家成了他們的宇宙,取代了他們的一切,甚至生命。他們無法擺脫偉大的歷史,無法和那段歷史告別,無法接受另外一種幸福,不能像今天的其他人這樣,完全潛入和消失於個體生活中,把渺小看成巨大。人類其實都願意單純地過日子,哪怕沒有偉大的思想;但這在俄羅斯人的生命中卻從來沒有過,俄羅斯文學也從來不是這樣的。舉世皆知我們是戰鬥民族,要麼打仗,要麼準備打仗,從來沒有其他的生活。我們的戰爭心理由此形成,就是在和平生活中,也是一切都按戰爭的思維。聽到密集的鼓點,看到揮舞的旗幟,心臟就快要跳出胸口……人不僅不會在意自己的奴性,反而甚至會鍾愛自己的奴性。我還記得我讀書時,放學後全班同學一起去開墾荒地,我們鄙視那些不去的同學。我們會為了自己沒有參加過革命、沒有經歷過戰爭,而難過得哭出來。回首往事,難道我們真的曾經這樣?我真的曾是這樣的人?我和我的主人翁一起回憶。他們當中有些人說:「只有蘇聯人能夠理解蘇聯人。」我們就是這樣一群有著共產主義記憶的人,因為同樣的記憶而惺惺相惜。
p.39
那是在第一次車臣戰爭期間,我在莫斯科火車站認識了一個女人,她是從坦波夫州來的,正準備去車臣,想把兒子從車臣戰爭中帶回家。「我不希望他死;但也不想要他殺人。」國家已經不能夠再控制這個女人的心了,她是一個自由人了。但這樣的人並不多,多數人還是對自由感到惱火:「我買了三份報紙,每份報紙都在說自己寫的是真相。但真正的真相到底在哪兒?以前,只要早上看了《真理報》,就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了解了!」直到如今,眾人從各種思想的麻醉中醒轉過來的速度還是太緩慢了。如果我開始談起懊悔,聽到的回應就是:「我為什麼要懊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而不是參與者。這個人說「我也坐過牢」,那個人說「我打過仗」,而第三個說的是:「我曾經在一片廢墟上建設起一座城市,沒日沒夜地搬磚運石。」出乎意料的是,人人都因自由而陶醉,但誰也沒有準備好面對自由。自由,它到底在哪兒?人民仍然只習慣於在廚房裡繼續痛罵政府,痛罵葉爾欽和戈巴契夫。他們咒罵葉爾欽改變了俄羅斯。那麼,戈巴契夫呢?人們咒罵戈巴契夫是因為他改變了一切,改變了整個二十世紀。而現在,我們變得像其他人一樣,像全球所有人一樣,意識到這次是真的,一切都變了。
俄羅斯一邊在變化,一邊在痛恨自己的變化。我想起馬克思對於俄羅斯的那句評語:「一個呆板停滯的韃靼。」
p.69
我們必須選擇:偉大的歷史還是平庸的生活?
p.172
觸動權力結構是危險的,史達林的結構、蘇聯的結構,您怎麼說都行。從第一天起,我們的國家就一直存在於一個動員體系內,這個體系不是為和平生活設計的。
p.223
我說,死去和被殺,難道是同一件事嗎?你們是在被殺者當中生活。
p.260
戰爭期間猶太人不得不再隔離區度日。人人都在為發生的事情尋找解釋、追尋線索,甚至有人試圖弄懂地獄。
p.265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都沒有忘記她。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很小的孩子。她把一個受傷的游擊隊員藏進了地窖,有人告發了她,在全村人的注視下,她全家都被吊死了。先吊死孩子,她那個叫聲啊!那不是人類的聲音,是母獸的叫聲。一個人是否值得為另一個人做出這樣的犧牲?我不知道。(沉默)今天描寫戰爭的人,都沒有見識過戰爭。所以我不看戰爭題材的書,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但我確實不讀。
p.266
「我們勝利過,這是真的。但是我們偉大的勝利並沒有使我們的國家變得偉大。」
p.294
「我哭了一整夜,疼得亂說話。我過去總是要離開家,離開家,跑去別的地方。我勉強活了下來,昨天我又回到那裡,他們把我送了回來,我身上全都被繃帶包住了。我解開這些繃帶,我以為我長了新皮,卻發現甚麼都沒有癒合。往事沒有離開,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目,我不敢把這些傳達給任何人,沒有人禁受得起,普通的雙手是成受不了的……」
p.314
幾天後,整條街的人都去為阿赫里克送葬。阿赫里克,一個我很熟悉的阿布哈茲男孩,十九歲。他那天晚上去看女朋友,背後被人捅了一刀。他母親跟在棺木後面:忽而號啕大哭,忽而在地上打滾大笑。她瘋了。一個月前,他們都是蘇聯人,現在卻分為喬治亞人、阿布哈茲人、俄羅斯人……
同一條街上還有一個男人,我認識他,雖然叫不上名字,但是臉很熟悉,以前見面經常互相問候。他高大英俊,看上去是很正常的小夥子。但是他殺死了自己以前的老師,一個喬治亞人,因為老師在學校里教他喬治亞語,讓他不及格。這又怎樣呢?您知道嗎?在蘇聯學校裡我們被教育的是人與人的關係是朋友,朋友、同志和兄弟……我媽媽聽到那個孩子殺害了老師的消息后,眼睛眯了一會兒,又睜得大大的……主啊,拯救那些盲目輕信的人們吧!我一連幾個小時跪在教堂,教堂裡一片寂靜……雖然教堂裡總是有很多人,但大家都在祈求同一個問題……
p.353
至今還沒有任何人被審判過!沒有任何人!劊子手們拿著豐厚的退休金頤養天年,我說什麼好呢?不需要呼籲人們去懺悔,不要主觀臆想什麼『我們的人民是善良的人民』,其實沒有人願意懺悔,這是很艱難的事。我自己就常去教堂,但是要懺悔的時候,我就猶豫了,對我來說這很艱難。真相是,人類僅僅會可憐自己,但不會可憐別人。就是這樣……老人跑到陽台上,大吼大叫,我的頭髮都嚇得豎了起來!聽了他的話,我毛骨悚然!關於那段歷史,我已經知道了很多事,我讀過沙拉莫夫……而在這裏,桌子上擺著一盒糖果和一束鮮花,絕對平和的環境。但是這就是對比,讓反差更加強烈。有恐懼,也有好奇,說實話好奇多於恐懼。我們總是想,想去看看萬人坑。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就是這樣被安置的。
p.569
「你們以為一切都是靠恐懼維持的?是靠警員和警棍?你們錯了。受害者與劊子手也可能達成協議,而這是蘇聯共產主義時代一脈相承下來的。默許、妥協,你以為大家不明白嗎?不是的,但他們選擇保持沉默。他們所希望的是有一份體面的收入,哪怕只夠買一台二手奧迪,或是能去土耳其度個假。你試著跟他們去談民主、談人權吧……對他們來說,那比中文還艱深難以理解。那些在蘇聯時代生活過的人,馬上會開始回憶:『你看,現在……我們有一百多個香腸品種!還需要什麼自由啊?』今天很多人希望回到蘇聯時代,不過前提是要有很多很多的香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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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與娜塔莉雅‧伊格魯諾娃的訪談 亞歷塞維奇:「社會主義過去了,而我們留在這裡。」)
p.581
伊:那麼,到底是「思想主義」出了問題?抑或出問題的是思想主義的「實踐方式」及那些「實踐者」身上?
亞:思想主義的責任也是需要探討的課題。我相信,該除去的不是人,而是應該和思想主義一搏。我在歐洲住了很久,那裡的作家、戲劇工作者和藝術家都不會把自己關進象牙塔裡,只在自己的領域內揮灑表現。對於社會所發生的大小事,他們的討論從來不曾間斷。尤其是德國,因為他們在這方面有過和我們更接近的經驗。德國人很清楚,人類的天性是需要畏懼的,不論多麼兇殘的野獸都可以制伏,但人類的心魔卻比野獸還要可怕,還要難以馴服。而與這些人形魔獸的戰鬥,不只是文學的社會責任,也不只是知識分子的責任。
p.588
伊:對了,為什麼你這次的書名會用「二手」一詞?
亞:當然是因為書中所有的想法和話語,都是出自他人之口,我只是做了記錄與整理。很多事都已事過境遷,沒有人確切知道當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能憑著個人在某段時空的所見所聞及自身經歷來記錄,拼湊出一個時代的樣貌出來。所以,我只能很遺憾地說,時間是二手的。但我們從中也會漸漸甦醒,逐步了解到我們在這個世界的定位。沒有人想永遠住在廢墟裡,我們必須利用這些碎石塊來重新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