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它蓬勃的疆界,在內心的世界,
我們宣稱:上帝決不自外於想像——
於是,太初之光便高照冥暗。
依偎著這光,這內心的根據地,
我們在晚風中佈置好了居所,
在那兒,一起廝守,已經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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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季候的詩歌:史蒂文斯詩文集(簡體書)
作者: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
譯者:陳東飆、張棗
ISBN13:9787576013511
出版社: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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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使我們相信,詩歌就是一種因地制宜,是對深陷於現實中的個人內心的安慰。
——張棗,〈序:世界是一種力量,而不僅僅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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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恩宮殿裡的茶話
莫以為我在紫氣繚繞中穿越
所謂極至的孤單並降落西天,
我就會少了一點我自己。
我鬍鬚上亮閃閃的膏藥,
不絕於耳的頌歌,大海在我內部的
潮漲潮落,這些不算什麼嗎?
我的心境下著金色的香油之雨,
我的耳中回旋著頌歌的聽覺,
我自己就是汪洋大海的羅盤:
我自己就是那個我漫遊的世界,
我的所見所聞皆源於我自身;
那兒,我感到我更真實也更陌生。
(張棗譯)
*
咽喉不好的男子
一年裡什麼時間已變得無關緊要
夏天的黴菌和越來越深的雪
兩者在我所知的慣例中都一樣。
我對於我被關的禁閉太沉默了。
冬夏至點的風之隨從
在大都會的百葉窗上吹
攪動非詩人於其睡眠之中,敲響
鄉村的偉大想法。
日發虐的疾病……
也許,假如冬天曾經可以穿透
它所有的散黑穗病到達最終的板岩,
陰冷地堅持在一團冰的霧靄中,
人就有可能依次變得不那麼不同,
從這樣的黴菌裡摘出更純的黴
並噴出新的寒冷之演講。
人有可能。人有可能。但時間不會發慈悲。
(陳東飆譯)
*
桌邊閒談
的確,我們一死到永遠
生命,那麼說,很大程度就是一件
碰巧喜歡的事情,不是應該。
而那也一樣,的確,為什麼
我碰巧喜歡紅的灌木叢,
灰的草和灰綠的天空呢?
還有什麼剩下?只有紅,
灰,綠,為什麼偏偏是這些?
我說的不是這個:
不是偏偏這些。而是這些。
一個人喜歡一個人碰巧喜歡的東西。
一個人喜歡紅生長的方式。
它根本不可能事關緊要。
碰巧喜歡是事物
碰巧落下的方式之一。
1935年?
(陳東飆譯)
*
基圍斯特的秩序觀
越過大海的天賦,她放聲歌唱。
海水無心,亦無花腔,只有
一個身體,實足的身體,揮舞起
它的空袖。但它戲仿的動作
發出永久的吶喊,引導永久的吶喊,
毫無人意,不為人知,正是
汪洋肺腑裡名符其實的吶喊。
大海絕非面具。她更不是。
歌與海並非聲音的大雜燴,
雖然她字正腔圓,一字一句地
唱出了她的聽聞,雖然她的詠嘆
雜和著海的磨牙,風的喘氣;
是她,而非海,被我們聽到。
她就是她自己歌聲的締造者。
打著悲劇的手勢,蒙著頭巾的大海
只是她前來放歌的地點。
這是誰的靈氣?既然承認
我們求索的和認定的是靈氣,
我們就得再三叩問她歌的緣起。
假若只有海的黑悶之聲,
升騰,或被萬朵浪花點染;
假若只是天和雲的,或壓在水牆下的
珊瑚之聲,邊遠之聲,
不管如何清晰,也不外乎是深厚的
空氣的迴盪,是夏季之響
迴盪於那不可能終結的夏季,是
響聲而已。然而,她的聲音豈止如此。
她的歌甚至多於歌,多於我們,多於
水和風的空口無憑,缥緲的布景,堆砌在
天邊的銅像幻影,和水天之際
凝重如山的氣息。
正是她的歌聲
使天空的消逝變得如此貼切。
她配置出此時此刻的孤獨。
她獨自締造了歌的世界。
當她放歌,大海便脫棄自身,變成
她的歌唱本身,因為她是締造者,而我們
看她孤獨地昂首闊步,領悟到
世界從來就是她唱出的世界,
對她而言,絕非他物。
羅曼‧費定南茲,可否告訴我
這是為何:當歌聲結束,我們
回城,那些熒燈,那些
停泊的漁舟的燈火,面對
空中跌落的夜色,竟然
把握了夜,分配了夜?竟然
擺佈出火樹銀花,安排,
加深,甚至迷醉了夜?
啊,蒼白的羅曼,請看:秩序的激昂!
獻給大海之詞的締造者的激昂,
香門之詞,隱約被星空烘托,
用更洽切的微妙,更清晰的聲響,
訴說著我們,訴說著我們的本源。
(張棗譯)
*
我們季候的詩歌
I
清冽的水,晶亮的碗,
粉紅的潔白的康乃馨。光,
更像是一股雪意,返照
雪之光。新雪在地,使
冬末的日子複得了下午。
粉紅的潔白的康乃馨――人的欲望
升起。而白晝本身卻
變得簡單:一碗白色的冷,一碗
冷瓷器本身,低低的渾圓,
盛著不多於康乃馨的空白。
II
即使這終級的簡單
剝脫了人之苦,隱匿了
複合的蓬勃的我,使其
煥然一新,在這潔白世界,這
有著晶亮的圍邊的清水之境,
人還是企盼更多,需要更多
超越了滿是雪香的白世界。
III
還會有那孜孜不倦的心智,
使人想逃回到
那些老早的構思裡。
不完美才是我們的天堂。
記住,儘管苦楚,只要
不完美在我們內部燃燒,
快樂就會蒞臨笨拙的詩行。
(張棗譯)
*
人與瓶
心是冬天浩大的詩,而那人,
為了獲得心滿意足,先得
搗毀玫瑰與冰的
浪漫租約,在這戰爭的國度。
大於他個人,他必須是
一個舉起整個種族之怒火的人,
眾多光亮中心的亮點,
芸芸眾生的中心人。
必須滿足那思考戰爭的理智,
必須說明戰爭是理智的一個部件,
一種思維方式,一種破壞
方式,正如,心也會破壞,
是一種反感,如同世界彈脫了
一個古老的幻象,一場與太陽的舊情,
一次與月亮不可能的離心,
一種和平的粗俗
大雪並非鵝毛筆,也不是書頁。
詩歌比風更狂暴地鞭撻,
心,為了心滿意足,得搗毀
浪漫的玫瑰與冰的租約。
(張棗譯)
*
世界作為冥想
那就是尤利西斯,那不能停歇的探險者,正從
東方走來?林木已修整,
冬天已飄逝。有人正邁步在
地平線上,越來越把自己凸現。
一種火的形態在走近裴尼蘿帕的花衣,
那剛烈的現身驚醒了她棲息的世界。
這麼多年,她都在構思一個自己來迎接他,
一個他的知己,她幻想得恰到好處,
深居在彼此之中,親密又親密的知己。
林木已修整,作為一種彩排,安排在
一個超人力的冥想中。
風之狗不再監視她的夜晚,
她不渴望他不能帶回家的東西。
她不要戰利品。他的臂膀將是她的項鍊,
而她的腰帶,就是他欲望的最終財富。
那是尤利西斯嗎?或許只是她枕上的
陽光之媚?心思跳動著,正如心在跳動著。
心與思不停地合跳著。天亮了。
那是,也不是,尤利西斯。但他們重逢了。
親密又親密的知己。星球的一種鼓勵。
她內在的那股蠻勁永遠不會消退。
她梳著髮,時不時還自言自語,
叨念著他的名字,那個耐心的名字啊!
她怎能忘記那個永遠在走近她的他。
(張棗譯)
*
人背物
詩歌必須最成功地抗拒
腦力。圖解如下:
一個冬日暮色中的深褐背影
抗拒了身份。他背的物抗拒了
最窘迫的清苦感。因此,接受
這些瑣碎的事物(這些整體裡的
不清晰的零件,牢實固體裡的
不老實的分子,沒有疑慮的根本,
飄零的事物如最雪的幾百片花絮,
從一場風暴脫落,一場瑣碎事物的
風暴,我們得徹夜忍受的風暴),
一場噩夢:心思突變成現實。
我們得徹夜忍受我們的心思,直到
明媚的清晰肅立在冷凍中。
(張棗譯)
*
內心情人的最高獨白
點亮黃昏的第一盞燈,當我們
在室內憩息,心平氣和,認定
那虛構之境便是那終極的善。
於是,這次幽會變得無比濃郁。
我們的渙散也凝聚成一個整體,
剝脫了所有心灰意懶的冷僻。
融融一體,那唯一的披肩
緊裹著我倆,給我們的空缺送來
一陣暖意,一股力量,那神奇的補給
於是,我們忘了我們,忘了彼此,
只體悟到一個縹緲的秩序,一場完整,
一種認知,是它安排了這次幽會。
在它蓬勃的疆界,在內心的世界,
我們宣稱:上帝決不自外於想像——
於是,太初之光便高照冥暗。
依偎著這光,這內心的根據地,
我們在晚風中佈置好了居所,
在那兒,一起廝守,已經足夠。
(張棗譯)
*
晴朗的一天,沒有記憶
風景裡沒有士兵,
也沒有對死者的追憶,
和他們五十年前的景象:
年輕活潑,空氣新鮮,
青春在陽光中漫步,
藍衣裙彎腰,拾撿著什麼。
今天,心境不是天氣的一部分。
今天,空氣清新得一無所有,
一無所知,除了空白。
它湧向我們,毫無深意,
彷彿我們從未存在過,
現在也未必
活在這淺薄的場景裡,
感受著
這種無形無跡的動靜。
(張棗譯)
*
徐緩篇(節錄)
幸福是一種謀得。
地球上的最高追求是對幸福的追求。
詩人身上的優點跟其他人身上的優點一樣令人生厭。
觀察的精確等同於思考的精確。
大地不是建築而是一個身體。
浪漫不能被看透,它願意成為那個不能被看透的瞬間。
起作用的是信仰而不是神。
看見的事物其實是似乎被看見。
生命裡有什麼,都是人自以為的。
最終的信仰是信仰一個虛構。你知道除了虛構之外別無他物。知道是一種虛構而你又心甘情願地信仰它。這是何等微妙的真理。
我們所有的觀念都來自大地:樹=傘。
怎樣闡述事物,揭露了我們的性格。一個詩人的主題就是他本人的象徵,或是他多層人格的一個象徵。
世界將自己安置在一首詩的日子不是天天都有。
我想我們不應該強調詩人是正常的,或者強調任何人是正常的。
我們必須大膽地步入人的內在世界,或者一事無成。
詩歌闡說一個人與他的世界之間的關係。
一個人不能在生活中尋找史無前例的經驗。
每件事物都在完成自身,滿足自身。
信仰的喪失是一種成長。
想像整個世界要比想像一個細節來得快。
微妙地體驗經驗,就是去理解世界的複雜和表現的錯綜。
命題:1.上帝即想像。2.被想像之物即想像者。第二個命題把背想像之物等同於想像者,因而,我推測,想像者是上帝。
有些物體更容易激發暗喻。一個茶杯比整體世界更容易接納暗喻。
從長遠的觀點看來,真裡並不重要。
詩歌締造了一個別緻星球上的虛構生存。星球有變,這個定義也得變。所謂別緻只是一個比喻而已。
(張棗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