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走的人
宋尚緯
我們都是陷入沉默的人
微小、脆弱
看不見自己所散發的火光
在叢林裡被視為獵物
林邊有風吹過
所有溫柔的指涉都在藤蔓中纏繞
你是需要愛的人
只是不懂如何愛人與
被愛，這太過困難
生活指南裡沒有任何一項是
關於愛的條目，我們
晨起而作日落而息
學會的永遠都是傷人的技巧
以為這樣對自己好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殘破
我們，啊是的我們
都太需要被給予卻不斷收回
以為儲蓄就是致富的關鍵
收到多少就擁有多少
吝於給予卻不會妥善運用
自己收到的每一束光
窗外的苦楝樹仍佇立在光年之外
每一根枝枒都在顫抖
萬物都是沉默的子民
雨雲從遠方降下雷
沒有誰的氣候是晴朗的
我們都以為自己給的足夠多
足夠他人與我們一樣
卻總在雨天收傘令彼此都濕透
以為和對方一同經歷雨季
就是善意
風起於遠方的山谷
谷底的傳聞將火光拉得好長
我們都害怕深處的影子
但其實我們是同樣沉默的人
替自己留下最後的刀
謊言留給林外的風
你留下傷害他人的語言
將自己交給世界
決定將這一切都留給另一個結局
但這從來就不是你能決定的
也不是我可以斷言的
最後的最後，你我
都沒能逃離這場寓言
全都成為先走一步的人
-
履歷表
宋尚緯
如你所見，是個平凡的人
將時間化成火焰，放在身後
燃燒自己，令自己越來越短
越來越輕薄像風一樣
但並非是個風一般的男子
並不擁有風趣的言語，而且
是個比好人要來得好的壞人
我漸漸地相信，關於壞人
要比好人更能成為好人
像蒸氣是比水更純粹的水
成為好人要討好他人，壞人
還要討好自己。像是一條
崎嶇的山路沒有人行走卻要
緩慢地蔓生出路，充滿荊棘
沒有方向，鴻雁飛過
但我並非鴻雁，連捎書求救
都教我感到茫然
決定和昨天走不同的路
每束風走過地下道，都帶走些微
沉默的氧氣、驅趕地底的臣民
我在最底層，反覆敘述自身的音樂
有些節奏滯澀，有些關節
充滿鏽蝕的蟲與凝固的水
日常的虛無住在裡面
每個複眼都在凝視
我。期待晴天但總是想像
雨水打在路面上
被土壤吞嚥像淚珠，每一道
日光帶著憐憫填滿
每一道因傷而起的縫隙裡
我說不清慈悲擁抱的
是哪個受傷的誰在關注
每道視線都成就自己的神與自己
自己不願面對的魔鬼
而我終究不是個好人，也並非
風一般的男子有輕盈的話語
偶爾拿起自己的靈魂
高高舉起，卻輕輕放下像那些壞人
也許我骨髓中供奉著一位先祖
不飄逸也不出塵，沾滿紅塵
帶著煙灰而非香灰，不在意
吹過自己的風是否溫柔
當然更不在意他人身上的風
是否充滿慈悲，先祖的喜捨
是不委屈自己，不妥協
不讓自己充滿哀傷地
彎腰還安慰自己只是撿起
地上毫不起眼的細微塵土
這樣的我住滿了每個看似
充滿平凡、祥和且安穩的社會中
-
忘了帶傘的日子
宋尚緯
今天天氣很好，當我
看見窗外的鳥從窗外飛過
想撥通電話向你詢問
那邊的季節和語言是
否也晴朗閃亮如海上的鹽
總有雨天的時候，我知道
誰都有忘了帶傘的日子
你一定也有吧，在潮濕的屋內
覺得自己的雨天，世界的雨天
黯淡濕潤如烈日下的影子
我希望是晴朗的，即使你擁有
過多的雨氣充滿毛燥，起了毛球
也依然晴朗如自由的人
即使你知道在他們如淵的夢境中
是不自由且傷心脆弱的動物
我知道所有我不知道的，例如：
你的傷心，我的沉默，那些知道的一切
是每天陰鬱的海市蜃樓
窗外正下著雨，你打電話來
問我這邊的天氣如何是否如海上的鹽
我和你說是啊，正如海上的鹽
一切都晴朗閃亮，窗外的鳥
正從窗外飛過，影子貼在窗上冬眠
我的雨季一直沒來，一直沒來
像你一樣，我也忘了帶傘
但誰都有忘了帶傘的日子
誰都有忘記帶傘的資格
－
復活的羊群
宋尚緯
在海邊聽風的誓言，你說
這些行經的列車都載滿歷史
前往復活的島嶼聆聽大氣
經過的人都擁有沉默的氣候
連星辰都不任意閃爍
我們都是疼痛的器官，肆意
創造傷害的藉口，或沉重的寓言
你知道我們都是謹慎的學徒
準備一本筆記，上面抄錄的滿是
面對疼痛與恐懼的箴言：
「將槳還給海，肉身還給大地
恐懼還給黑暗與未知
靈魂還給自己」，以及疼痛
有太多的話無法說出口
太多的預言被視為無干的謊言
有些話一出口就成為創傷
橫在遠方，阻斷我們必經的路
遠方的蜂鳥飛到你的面前
向你提出預警
遠方充滿危難，他們屬於災害與厄運
各種有關國族的預言都被視為厄難
誰偷出火種將火焰傳遞
我們擁有光明卻更重視影子
筆記裡寫滿生活的歸屬：
「肉身屬於疼痛，老屬於時間
自由屬於限制與綑綁
你屬於自己」，以外的人
不敢說出真相，只能不斷
研磨語言，讓它們發出不同的光
每天盯著光譜的色段，詢問
關於尖銳的利刃，是否曾後悔
傷害過不想傷害的人
每一把淬火的刀都是冷靜的
他們都瞭解，所有的過往
都是不可逆的事實與破壞
所有書頁上的歷史，卻都像筆記
我們傷心的海市蜃樓：
「你的刃口屬於自己，遺忘還給海
所有的山峰都留下遺言
將森林留給未來」，好不了的傷
我們終將會明白，那些苦衷
所有好不了的傷都是一面鏡子
照出所有後悔的目光
也許終有一天我們會醒覺
自己的故事是最後的悲劇
我們是最後死亡的人類，復活的羊群
一切都各歸其所，擁有最好的結局
我們在遠方吃著草，乾燥的
歌聲從更遠的地方傳來
我們仍然吃著草，沒有抬頭
*
本次張貼的詩皆出自宋尚緯《鎮痛》
Isbn:9789868856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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