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別的人過同樣的生活,
同樣的歡笑、苦惱、睡覺,
扮演著還在使人追念的
那個男演員或女演員的角色,
那同一個古老的角色,那個我們創造出來的,
要多偉大就有多偉大的角色,
要多渺小就有多渺小,或者又偉大又渺小。
___
惠特曼名作集:草葉集
作者:惠特曼
譯者:李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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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p.8)
那時他「醉心於一個特別的願望和信念」,要「發憤以文學或詩的形式」來「表現我自己的特殊時代和環境--美國和民主」。
他認為:只有通過「肉體與靈魂彼此相同」的個性,才能完成此一表現,而這個個性「應當是我自己」。
*
《草葉集》卷首題詩
來吧,我的靈魂說,
讓我們為我的肉體寫下這樣的詩,
(因為我們是一體,)
以便我,要是死後無形的回來,
或者離此很遠很遠,在別的天地裡,
在那裡向某些同伴
繼續唱歌時,
(和著大地的土壤,樹木,天風,
和激盪的海水,)
我可以永遠欣慰的唱下去,
永遠永遠擁有我的詩——
因為我首先在此時此地,
代表肉體和靈魂,
給它們簽下我的名字,
華爾特‧惠特曼。
*
橫過布魯克林渡口(1856)
1
在我下面的浪潮啊,我面對著你!
西天的雲--太陽在那裡還有半小時路程--
我也面對面看著你。
穿著日常衣服的成群男女。
你們對我顯得多麼新奇!
渡船上成百上千過河回家的乘客對我來說,
比你們所想像的還要新奇,
而你們,
那些在今後歲月中還要從此岸渡到彼岸的人,
對我來說更加新奇,比你們所想像的更加新奇,
在我的沉思默想裡。
2
在每天所有的時間裡,從所有的事物中,
我所獲得的無形糧食,
那個單純的、緊湊的、連接得很好的結構,
我自己從中脫離了,人人都脫離,
但仍屬結構的一部分,
過去相似的光景和未來相似的光景,
在大街上行走和在河上橫過時,
那些像珠子般的光榮,
繫在我最微小的視覺和聽覺上,
那與我一起游向遠處得迅速急流,
那些將要跟在我後面的別人,
我與他們之間的聯繫,別人的真實,
別人的生命、愛情、視覺、聽覺等等。
那些別的人將進入渡口的大門,
並且從此岸渡到彼岸,
那些別的人將觀望浪潮的奔竄,
那些別的人將看見曼哈頓北面和西面的船隻,
以及東面南面布魯克林的高處,
別的人將看見大大小小的島嶼,
今後五十年,別的人過渡時將看見它們,
當太陽還有半小時航程,
今後一百年,或者多少個百年以後,
別的人將看見它們,
將欣賞這落日,這潮水氾濫,
這晚潮向大海退隱。
3
時間或空間都不起作用--距離不起作用,
我跟你們在一起,
你們這一代或今後許多世代的男人和女人,
就像你們望著河流和天空時的感覺一樣,
我也曾這樣感覺,
就像你們每個人是活著的人群中的一員,
我也曾是人群中的一員,
就像你們為河上清流的歡樂所感染,
我也曾受到過感染,
就像你們在這裡憑欄站立,
但與急流一起神遊,我也曾這樣站著神遊,
就像你們注視這無數的船桅和汽輪的粗大煙囪,
我也曾這樣望著。
我也曾許多許多次橫渡過這條河流,
看著十二月的海鷗,
看見牠們在高空中平穩的滑翔、抖擻,
看見牠們身體上那些黃色、被照得發光的部分,
而其餘的部分留在濃重的黑影中,
看見牠們緩緩得盤旋並漸漸向南移動,
看見夏季天空在水中的倒映,
一道道閃爍的光輝讓我感到眩暈,
望著照亮的水中,
我那面影周圍美麗的輻射光柱,
望著南邊和西北邊那些小山上的薄霧,
望著那些染上紫色、羊毛般的蒸汽,
望著遠處的海灣,注意到抵達的船隻,
看見它們靠近,看見船上那些與我親近的人,
看見縱帆船和小帆船的白帆,
看見了停泊的艦艇,
水手們在纜索中間操作或在外面跨著帆桅,
那些圓的桅杆,那船殼的擺動,
那些細長的像蛇一般的三角旗,
那些大大小小開動的汽輪,
它們舵艙裡的舵手,
船過後留下的白色浪花,輪軸的急速轉動。
所有各國的旗幟,它們在日落時的降落,
暮色中扇貝形的波浪,像長柄的杯杓,
嬉戲的那閃閃發光的浪頭,
遠處那件件矇矓的一片陸地,
碼頭旁那花崗石倉庫的灰色牆垣,
河上那陰影幢幢的一群,
兩側有舢板僅靠著的大拖輪,
乾草船,遲到的駁船,
鄰近的岸上,鑄造廠煙囪中,
高高冒出升入夜空的火焰,
它們在強烈的紅光和黃光對襯下,
將搖曳的黑影投擲到屋頂上和大街的縫隙間。
4
這些和其他一切從前對於我,
就像現在對於你們,
我曾經很喜愛那些城市,
很喜愛那條莊嚴湍急的河流,
我從前看見過的男人和女人對我都很親近,
別的人也一樣--
別的人現在回過頭來看我,
因為我曾經向前看過他們。
(時候會來的,儘管今天今夜我在此稍停。)
5
那麼,我們之間有什麼呢?
我們之間的那個幾十年或幾百年算什麼呢?
無論是什麼,它不起作用--
時間不起作用,地點也不起作用,
我也生活過,多山的布魯克林曾經是我的,
我也曾走過曼哈頓島上的大街,
在它周圍的海水中游泳,
我也曾感覺到,
那些突如其來的好奇疑問,在我心中活動,
有時在白天人群中他們會來提醒我,
夜裡我很晚回家時,或者躺在床上時,
他們也會來讓我思忖,
我也是從那永遠保存在液體中的漂流物,
鑄造出來的,
我也曾透過我的肉體接受了個性,
我也曾知道過去的我是來自我的肉體,
我也知道將來的我也得由我的肉體來證明。
6
那一片片黑影不僅落在你身上,
黑影也曾一片片的降臨於我,
我所達到的最大成就,據我看是空虛而可疑的,
我所自認為偉大的思想,實際上不是很貧乏嗎?
也並非只有你才知道什麼是邪惡,
就是我這個人也知道邪惡是什麼,
我也曾編過那個古老的矛盾之結,
我曾胡說過、臉紅過、怨恨過、
欺騙過、偷盜過、忌妒過,
有過詭詐、憤怒、淫欲和不敢明說的念頭,
曾經剛愎自用、愛好虛榮、貪婪、淺薄、
狡猾、惡毒、怯懦,
身上並不缺少豺狼、毒蛇和蠢豬般的東西,
以及騙人的面孔、輕佻的言語、淫邪的慾望,
拒絕、仇恨、拖延、卑鄙、懶惰,應有盡有,
和其他的人一起,
有著和其他人一樣的日子和運氣,
當年輕人看見我走進或經過時都以最親暱的名稱和響亮的聲音招呼我,
當我站住時,便感到他們的胳臂便不經意靠在我身上,
我曾經在大街上或渡船上或公眾集會上看見
我所愛的人,可是對他們一句話也沒講,
我與別的人過同樣的生活,
同樣的歡笑、苦惱、睡覺,
扮演著還在使人追念的
那個男演員或女演員的角色,
那同一個古老的角色,那個我們創造出來的,
要多偉大就有多偉大的角色,
要多渺小就有多渺小,或者又偉大又渺小。
7
我更加接近你了,
你如今對我有什麼想法,我曾經也這樣想你--
我事先就有了儲備。
在你誕生以前,我就已嚴肅忖度你。
那時誰知道我會回想起什麼呢?
如今誰不知道我正在享受這個呢?
如今儘管距離很遠,儘管你看不見我,
誰不知道此刻我也在那樣看著你呢?
8
啊,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比包圍在檣桅中的
曼哈頓更莊嚴可敬的呢?
還有什麼比得上這河流、落日和浪潮的
扇貝形水波?
這搖擺著身子的海鷗,這暮色中的乾草船,
這遲來的駁船?什麼神靈能勝過這些人?
在我接近時,他們緊抓我手,
並以我愛的聲音和最親暱的名稱呼喚。
還有什麼比這個將我與那些注視著我的臉孔的女人或男人,繫在一起的東西,
比這個現在將我融合於你,
並把我的心意傾注到你心中的東西,
更微妙的呢?
那麼,我們不就了解了?難道你沒有接受,
那我不曾名言便允諾你的東西嗎?
那些雖然苦學也教不會的東西--
那些連說教也無法完成的東西,
現在已經完成,難道不是嗎?
9
向前流吧,河流!
與漲潮一起奔湧,與落潮一起退走吧!
繼續嬉戲吧,你們這頭戴花冠的扇貝形波濤!
日落時候瑰麗的雲彩呀!用你們的光輝浸透我
或者我以後若干世代的男人和女人吧!
從此岸橫渡到彼岸,數不清的過渡人呀!
站起來吧,曼哈頓高聳的檣桅!
站起來吧,布魯克林的美麗群山!
跳動吧,困惑而又好奇的大腦。
把問題和回答拋出來呀!
在這裡和無論哪裡暫停吧,
解決之道無止盡的漂流!
凝望吧,可愛的、焦渴的眼睛,
在室內或大街上或公眾集會的場所!
發出聲來吧,青年們的聲音!
用最親暱的名稱高聲而悅耳的叫我呀!
活吧,古老的生命!
扮演那使人想起哪個男演員或女演員的角色呀!
扮演那個古老的角色,
那個可以隨意使之偉大或渺小的角色吧!
考慮考慮吧,我的讀者們,
是否我不會以陌生的方式再注視著你們;
堅定些吧,河上的欄杆,
要支撐那些懶懶的倚著你們,
可又隨著急流在速跑的人;
繼續飛吧,海鳥們,側著身子飛,
或者在高空繞著大圈子盤旋;
接受夏季的天空吧,你這河水,忠實的抱它,
直到所有俯視的已經能從你懷裡將它享用!
散開吧,輻射的光線,
從照亮的水中映出我的倒影或任何人的倒影!
來吧,從遠處海灣駛來的船隻!
向上或向下開動吧,
白帆的雙帆船、小帆船、駁船!
飄揚吧,所有國家的旗幟!日落時一定得降下!
把你們的火苗高高燃起吧,鑄造廠的煙囪!
入夜時把黑影拋下!把紅光和黃光拋擲到屋頂!
你們這些表面現象啊,無論現在或今後,
請表明你們是什麼,
你這必要的薄膜啊,請繼續把靈魂包著,
請為了我,在我的身體周圍,
也為了你,在你的身體周圍,飄起最聖潔的香氣,
繁榮起來吧,都市--
帶著你們的貨物,帶著你們的展品,
寬廣而豐沛的河流,擴張吧,
也許是比一切東西都更靈性的存在,
保持你們的地位吧,
比一切東西都更能持久的物體。
你們曾經等候過,你們永遠在等候,
你們這些啞口無言的美麗使者,
我們終於懷著自由的感覺接待你們,
並且從此永不滿足,
你們再也不可能迷惑我們或拒而不接近我們,
我們要利用你們,不把你們拋置在一旁--
我們永遠將你們栽植在我們心中,
我們不測度你們--
我們愛你們--你們身上也有完美,
你們對永恆盡到了你們的責任,
無論偉大或渺小,你們對靈魂盡到了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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